细瘦的手臂触之冰凉,无需搭脉也知这不是活人应有的温度。但柳寄雪还是细细地搭了搭脉,一字一句道:“无明显脉搏跳动,身体亦无生命体征。据体温和僵硬程度推断,约半个时辰前便已生机断绝。如何如何,已经死了,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没有生机了。”
婉娘垂首抱着孩子没有说话,半晌,一滴泪滴到孩子紧闭的双目之上。婉娘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去滴落的泪,颤抖的指尖捋过他的额发,落下的泪珠却断了线似的越来越多。
她仓惶地抬起脸,火把森然,照亮她泪流满面的绝望面容。
孩子是在婉娘的怀中停止的呼吸,她一点一点感知到他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凉,怎么会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呢?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刚才还乖乖吃了药的孩子,怎么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但现在大夫把过了脉,亲口告诉她这个事实,再没有了可以侥幸欺骗自己的理由,她终于崩溃地落泪。
柳寄雪自袖间取出手帕,替婉娘擦拭湿漉漉的颊侧,轻声劝道:“松手吧,迎儿要换个地方睡了。”
婉娘哑声问:“他会被带去哪儿?”
“在西边的山脚下新辟出一座义庄,郡主出资请人打了棺材,会好好将迎儿收殓下葬。”
婉娘微微出神,呢喃着:“西边的山啊,我知道,迎儿以前最喜欢去那边玩了。”
她嘴角极细微的颤动了一下,牵动出一抹又放心又悲伤的笑,“迎儿会喜欢那里的。”
她松开双手,两名守卫忙上前将迎儿的尸身抱起来,放到用来搬运伤员的舆架上,向外抬去。
婉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舆架远去,柳寄雪净手消毒过后,转而为她搭了搭脉,“你脉象平稳,身体还不错,可以单独隔离三日。若没事的话,便可以去观察区再观察一段时日……”
“我不走。”婉娘淡淡道。
最初她为了不与迎儿分开,担心他无人照顾,明明没有染病,硬是跟了进来。许是老天怜佑,她一直没有病倒,有足够的体力来照顾孩子。
只是可惜,孩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可重症区还有许多人在受苦,她夜里守着孩子不敢闭眼时,听见其他病人痛苦地呻吟声音,看见冒着风险留下来守夜的医馆学徒们累得倚在屋外头的墙根就睡着了。
“我要留下来照顾他们。”
她为孩子担忧时,这里的许多人都劝慰过她,有几位婶娘更是关心她的身体受不住,许诺会帮她照顾好孩子,让她别拿自己的安危来冒险。
既然她在这里头待了那么些时日都还好端端的,她便不想就这么离开。她也不想再回到薄情的丈夫与公公身边。
“柳大夫,您快出去吧,别在这里头待太久了。大家都还等着您瞧病呢,您可不能出事。”
婉娘说着,起身盈盈一拜,一个眼神也未给向远处的丈夫和公公,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重症区的屋舍走去。
背影没入渐渐亮起的一片天光之中。
初升的旭日之下,数道马蹄踏碎草叶间悬垂的露珠,远处放羊的孩子听见动静抬首,高兴地甩起牧羊的鞭子往回跑,边跑边喊:“圣女回来了!圣女回来啦!”
马蹄在羊群前急停,溅起碎尘和草叶。
弥荼回首,天光洒落在她身周,明媚热烈。
“这便是苍狼部了。”她望向驱马行至近前的褚景淇,扬声道。
褚景淇神色疲惫,眼底青黑,想不通同样是奔波了好几日,绕了很远的路,将其余部族护送回到他们自己的领地上,弥荼怎么还能这般有精神。
他强打起精神来,“到了就好,那我也该回去了。”
“不准备留下做客吗?”弥荼邀请道,“黑石沟那边现在正危险呢吧?你可以在苍狼部多留几日。”
听见弥荼留他做客,褚景淇的眼中倏地便有了光,但还是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危险,才更要回去嘛。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好将小表妹丢在里面,只管自己逍遥快活。”
弥荼有些意外,又觉得这才像是他会做的事。她挥了挥手,两名侍卫拎着几个大包袱出现,将其交到大雍侍卫们的手中。
“这些是北夷特有的草药,有苍狼部的,也有其他部族送来的。你带回去给郡主,就说我们承她的情,望疫病能早日过去。”
疫病初发时,封眠第一时间便派人送他们离开,甚至提出要褚景淇将一路护送至家门口,以示几大部族与大雍关系良好,威慑阿尔纳部不敢私下对其动手,他们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多谢你们。”他咧开嘴一笑,不舍地看着弥荼,“那我走啦,以后我再来,希望你们还和今日一样欢迎我。”
褚景淇挥了挥手,勒马调头,领着侍卫们策马离去。
赫尔林:“我还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一定会想法子留下呢。”
“大雍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弥荼静静望着褚景淇的身影远去,“走吧,回家了。”
几日未好好歇息,褚景淇又一路不停歇地往黑石沟赶去,却在白水县外就远远地就被新增的路障拦住了。
“怎么回事?路障怎么都设到这里来了?”
守卫满脸疲惫紧张之色,拱手道:“疫病扩散,半个白水县都沦陷了,请小侯爷绕路吧。”
“那我小表妹呢?郡主呢?她出来没有?!”
守卫摇头,褚景淇脸色难看,心沉到谷底。
驿站内,一只素手执起银簪,轻轻拨了拨兽炉中的香灰,炉中旋即有袅袅青烟冉冉升起,如丝如缕,散入空中。
床榻上,封眠缓缓睁开双眼,睫羽微颤。久未安眠,午间小憩醒来,仍觉得头脑昏沉。
“郡主醒啦。”流萤特意放得轻快的声音响起,这几日见封眠为着疫病的事都心事重重,流萤心下不忍,有心想逗她开心,“您闻一闻,今日屋内是不是没什么药味了?”
封眠配合地仰首嗅了嗅空气,“是呢,有一股好清甜的味道。”
“世子殿下知道您不喜欢药味,特意寻来能安心神,也能祛浊气的香品。”流萤抿唇一笑,“一早便派人送来,只是郡主当时去了于家村,这会儿奴婢才有机会将香点上。”
“世子殿下不管去哪儿,心中都惦念郡主呢!”
封眠的目光落在烟霭之上,唇角也跟着勾了起来,不过片刻松缓,便急急起身更衣,“顾大人说的那批新病患,可是已经送到了?”
“刚到,正往于家村去呢。”
“去瞧瞧。”
疫病扩散,为了便于管理诊治,于家村和隔壁的小山村皆被隔做重症区,新来的病患不清情况,恐怕会十分恐慌。
第69章
因着一场互市,逃难的白水县百姓看见了重建家园的希望,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待到了了家门口才得知于家村疫病一事,顿时人心惶惶,几欲就想作鸟兽散。
早就被封眠叮嘱过的守卫们自不能放任这些潜藏的疫病患者离开,来一个便隔离一个,来一家便隔离一家。这几日见识过于家村疫病情状的守卫们,一条漏网之鱼都不敢有。
起初百姓们颇有怨愤,后来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又有大夫来把脉,方知此举确实是为了他们好,才安生下来。
谁知一夜过去,烧倒一片。
百里浔舟派人沿着他们的来时路细细排查,只在白水县邻近的村镇发现了一些疑似病患,一并隔离观察。
要么说福祸相依,若不是互市,疫病不会回到黑石沟,然而若不是互市,此时的疫病便未必能控制在白水县内,恐怕更难收拾。
最因此而感到崩溃恼恨的,莫过于白水县县丞。
因瞒报灾情一事降罪的圣旨前脚刚到,后脚又闹出来规模渐大的疫病,县丞觉得自己已经从官帽不保,过渡到官帽下的脑袋都已摇摇欲坠。
开互市时,他还几次三番暗献殷勤,
想要蹭一蹭政绩,谁知郡主却是全然绕过他去办互市,责备不满之意明确,已经令他冷汗涔涔,连夜顶风往盛京送了几车珠宝,想保下自己的官帽。
现在可好,就算是倾家荡产,都未必能保住他的脑袋!
他兀自陷入天塌了的惶然之中,县丞夫人恨铁不成钢,将他手臂掐得青紫,“戴罪立功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
这天杀的蠢材!
县丞如梦初醒,将准备送去盛京的珠宝拿出来,想尽办法去买食物买药材,大张旗鼓地往黑石沟送。
祈求有人能将他的义举记下来,为他说两句好话。
另一个和县丞同样绝望的,是刚刚抵达云中郡的户部司农成立虚。
他恰好在离北疆不远的州郡内巡察水利,接到顾春温的信便兴高采烈地来了,准备辨一辨良种,大展宏图。
就这么一脚踏进了因疫病爆发而变得风声鹤唳的北疆。
流匪都商量着另觅山头,阿尔纳部也老老实实不敢犯边,偏他逆流而上,一头扎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