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她或许还会顾及一二,但此刻去意已决,心头简直像是压着一块冰,冷硬得很,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什么清规戒律。
她转回身,直面慧觉,近乎无赖地威胁:“师父,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破例一次,允许我在这寺里,安安静静地把这壶酒喝完;要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庄严的殿宇:“我现在就找人过来,把这里给铲平了,你选一个。”
……
慧觉觉得,自己修行了大半辈子、自以为早已波澜不惊的好脾气,此刻正岌岌可危。
他深知,眼前这女子看着乖萌小巧,但她身边围绕着的那几位,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对她而言,铲平寺庙这种话,绝不仅仅是威胁那么简单,她是真的有可能做到的。
他仔细看了看沈染星的脸色,确实苍白憔悴,心情确实不佳。
慧觉憋了半晌,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阿弥陀佛……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染星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那我还得多谢慧觉师父通融了。”
说罢,她不再犹豫,拎着酒壶径直往寺内走去。
车夫见状,自知不便跟随,自行去偏殿参拜了。
慧觉默默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
两人踩在尚未完全清扫的积雪上,脚下发出“吱嘎吱嘎”轻响。
飞檐积雪,树枝枯寂,庭院无人。
走了一段,见沈染星只是沉默地看着周遭景色,迟迟不开口,慧觉主动问道:“施主今日特意来找贫僧,究竟所为何事?”
她没有看慧觉,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师父,你是不是有办法,能让我回去?”
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原本的世界。
慧觉脚步微顿,沉默片刻,坦然道:“是。”
“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准备吗?比如需要什么能量核心、时空坐标、穿梭机之类的?”
慧觉听不懂她后半句话,只是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倒也无需耗费太多心力外物,只需稍作准备即可。”
“那劳烦师父了。”沈染星在佛殿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慧觉。
闻言,慧觉微微倒抽一口凉气,讶然道:“施主这是?”
“我想回去了。”
慧觉更加困惑了:“当初施主意志坚定,说什么也要留下,甚至不惜……为何突然之间又改了主意?其实,贫僧倒觉得,施主留在此处,也并非坏事。你看,你在此处早已扎根,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牵挂的人和妖。”
沈染星又迈开步子,问道:“师父,你可知你的体重是多少?”
慧觉被她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认真,便如实告知:“约莫一百三十余斤。”
沈染星点了点头:“一百三十余斤的重量里,是不是有一百三十斤都是反骨?”
慧觉:“……”
沈染星道:“当初我要留下来,你苦口婆心劝我回去,说此地非我久留之乡。如今我终于想通了,如你所愿,决定回去了,你反倒又劝我留下来。慧觉师父,你是不是故意的?非要跟我对着干才舒坦?”
听了她这番歪理,慧觉说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贫僧绝无此意,万事随心,若施主去意已决,贫僧自会为施主准备。”
听着他终究妥协的话语,沈染星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慧觉,看到了前方大殿洞开的殿门,殿内光线幽暗,那尊佛像宝相庄严。
不再多言,她迈步跨过那高高的木质门槛,走了进去。
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佛像高大巍峨,低垂着眼帘,眉目慈蔼悲悯,仿佛早已看尽世间悲欢,一眼便洞悉了她的苦厄与彷徨。
沈染星走到供桌前,将那壶酒,轻轻放在了供桌上。
供桌上铺着明黄色的绸缎,摆放着香炉、烛台和几碟干瘪的供果,那粗陶酒壶置于其上,竟也不显十分突兀,反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她退回几步,站在佛前,仰起头,静静地凝视着那慈悲垂目的佛像。
殿内檀香袅袅,寂静无声。
慧觉再次回来时,已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殿外的天光似乎又暗淡了几分。
沈染星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孤零零地立在佛前。
她站得那样久,那样专注,恍惚间,慧觉几乎觉得她身上落满了无形的寒霜。
慧觉手中端着一只素雅的青瓷茶盏,缓步走到她身边,将茶盏轻轻放在供桌上,恰好就在那壶酒旁边。
盏中热气袅袅升起,清雅却略显苦涩的茶香,与殿内原本的檀香混合,氤氲出一片朦胧而虚幻的氛围。
“施主,”慧觉的声音低沉而平和,“饮下此茶,灵魂便可自此身剥离……你,便可以回去了。”
沈染星终于动了。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那仰得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了那盏决定她去留的茶上。
茶汤澄澈,在青瓷盏中微微荡漾,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她伸出手,朝着茶盏探去。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随即,明黄色绸缎晕开点点暗斑。
她抬手一抹,掌心濡湿一片,她也才发现,泪也控制不住了。
慧觉见她如此,轻叹一声道:“既然心有不舍,并非真心想离开,那便留下来吧。”
“留下来?”沈染星道,“你亲口说过,我若强行留下,或会招致灾厄,甚至可能生灵涂炭,如果那劫难是注定的,是这世界运行的一部分,我留下或许还能坦然些,可如果……”
“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的代价,是让我所在意、所亲近的人,一个个因我,而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呢?纪明月、雪拂、乔阿盈、石多磊……还有他。”
慧觉默然不语,只是垂下了眼睑。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那日在共生苑,听了沈染星那番预言后,慧觉便重新起卦推演过天机。
卦象显示,若她选择留下,原本笼罩此方天地的一场巨大灾祸,轨迹确实发生了偏移。
仿佛转移了,应验在了她身边那些人身上。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她的存在让一切危机提前出现,而挡在危机前的,自然是她身边的人。
慧觉心中自然有所偏袒,他希望这个带来变数的女子能留下,或许能带来一线不同的生机。
但他更清楚,他不能,也没有权力,强求她留下来,亲眼看着珍视之人因自己而受苦受难。
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
沈染星双手捂住脸:“这让我如何承受?”
“纪明月说要保全我,可她呢,她自身难保,在国师与萧霁雪的夹缝里挣扎。再加上我,一个叛徒的负担,她会付出什么代价,我不敢想。”
“她已被仇恨与恩情困了半生,何苦再为她套上我这副枷锁。”
“我算什么?曾是国师弟子,如今却与师门为敌;是白尘烬最亲近的人,却成了他失控的诱因;与萧霁雪目标一致,中间却隔着天堑。”
“我无处可去,无处容身,我是个异数,一个多余的错误,不如彻底离开,干干净净的,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离开济世堂时,就发誓不再想他,可我怎么能不想?我了解他,即便他十分在意萧霁雪,也不可能不见我。可我一次次去寻,一次次被拦在门外,这不对,这太反常了,他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而且绝非小事。”
“还有,冯维翰说他无事,那他便是出事了,原书里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原书中,国师实力被大幅削弱后,几人合攻,即便受了伤,也没到见不了人的地步。
可如今一切都提前了。
也变得更危险了。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扰乱了时间,改变了计划,才将所有人推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吗,我留下,会继续伤害他们吗?”
她大声问着,大声哭着,她无力蹲下,整个人抖得入秋风落叶,如此狼狈,如此声嘶力竭,泪水糊了满脸,哪还看得到当初半点意气风发沈东家的模样?
慧觉久久地立在一侧,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直到她哭到力竭,整个人几乎要虚脱,抱着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才缓缓地蹲下身来。
他伸出手,如同一位慈爱而无奈的长辈,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肩头,声音温和:
“既然你已窥见可能的结局,心中已有决断,那便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之前,告知他们,待此间诸事已了,若是还有念想,便为你刻一尊佛像,诚心地为你刻一尊佛像,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80章
茶盏已空, 仅剩残留的茶水挂在杯壁上,沈染星将其轻轻放回盏托上,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嗒”地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