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慢悠悠吐出一个字:
“好。”
白尘烬方才过来,确实是透过雾人的感知,发现她只着了件单薄春衫趴在榻上,担心初春寒气侵体,才特意折返,给她裹上了厚实的被衾。
他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监督着她老老实实套上一件更保暖的织锦外衫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沈染星独自在房里又看了会儿书,觉得有些气闷,便起身出了房门,在春日融融的庭院里信步闲逛。
经过昨日那场诡异的婚礼,院子里悬挂的红绸尚未撤去,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万分醒目。
-
秦昭有些惊讶。
上一次他来时,这里虽被强大的力量维持着春日景象,却总透着一股死寂。
花开得再艳,也无人欣赏,风过回廊,不带人声,仿佛一座被时光遗忘,精美却毫无生气的巨大盆景,孤寂而压抑。
可如今……
眼前这满园的蓬勃春色几乎要溢出来。
还处处悬挂着红绸,简直像是一只沉寂多年的孔雀,突然开了屏,这院子的热闹殷勤姿态,几乎扑面而来。
……
看来他这个表弟,不仅仅是把自己关在这里,怕是疯得比以前更厉害,更难以捉摸了。
他受姨母所托,每隔一段时间,便借着运送必需物资的名头,偷偷溜进来,查看白尘烬的状况。
每次回去禀报,他都要将所见所闻精心润色一番,把人不人,鬼不鬼的白尘烬,描述得还有个人样,生怕姨母过度担忧。
可这一次看来……
秦昭看着这满眼不合常理的生机与喜庆,觉得似乎连润色的必要都没有了。
甚至,如果他直接回去告诉姨母,她那向来冷得像块冰,行事只凭自己喜恶的儿子,如今不仅没死,还把这苦寒之地的别院,折腾得跟个新房似的,喜庆又活力。
……估计都没几个人会信。
闲庭花木扶疏,秦昭在其中信步而行,姿态从容潇洒,心里却是一点也从容不起来,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难呐!
不如实相告吧,万一这宝贝表弟真在这鬼地方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他秦昭,可担不起这个天大的责任。
如实相告吧,姨母那绵绵不绝的担忧和眼泪,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询问和嘱咐,绝对能把他折腾得脱层皮。
秦昭在这片过分灿烂的花色里慢慢踱着步,心里盘算着得失。
这鬼地方,即便兼程赶路,来一趟也要耗费一个多月。
再让他这么跑上几次,还不得未老先衰,直接夭寿……
正想着,秦昭脚步猛地顿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的花圃。
那里,繁茂的芍药丛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俯身嗅花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墨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部分。
此刻正微微弯着腰,侧脸线条柔和,鼻尖轻触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色芍药,花丛茂盛,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过分美好的春景之中,静谧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图。
白尘烬旧人不再,换新人了?!
秦昭惊讶万分,往前疾走了两步,弄出了些许声响。
花丛中的女子听到动静,直起身,疑惑地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里面盛满了与他如出一辙的,全然的不可置信。
她的惊讶程度,一点不比他少。
然而,当秦昭彻底看清这名女子的面容之后,他心中的惊讶,瞬间飙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远远超过了沈染星。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到了沈染星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有些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
“染星?真的是你?!”
沈染星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的秦昭,也彻底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同样的惊疑:
“秦昭?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皆是缓了许久,才在花圃旁的石凳上坐下,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恍然与紧迫感的复杂气氛。
沈染星顾不得寒暄,立即切入正题,压低声音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
想到当下形式,秦昭喜色退了大半,变得凝重起来。
萧霁雪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坠落悬崖,一度行踪成谜,许多人都以为她已遭遇不测。
然而她竟奇迹般地回来了,只是处境愈发艰难。
无论是朝廷中视她为眼中钉的保守派,还是因谣言而对人族充满仇恨的妖族,如今都想置她于死地。
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那头龙妖墨临渊,眼见局势恶化,她护着的人和妖,不断被刺她,早已心寒。
又极度担忧她的安危,所以强烈反对她继续以身涉险,双方因此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这内部分裂的局面,导致国师及其残余势力愈发猖獗壮大,气焰嚣张,甚至已经开始直接威胁到皇族的统治根基。
秦昭此次亲自前来,除了例行运送物资和查看白尘烬的状况外,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希望白尘烬能出手,清理一下国师安插在关键位置的势力。
近来国师猎取妖丹的行为愈发狠厉疯狂,照此下去,一场席卷人、妖两族的大战将无可避免,届时必定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
沈染星越听越是心惊。
在她的干预下,原本国师差点折在白尘烬手里,大部分火力都被他们吸引。
可她离开后,剧情的强大惯性,似乎又将一切扳回了轨道,这场原书中注定惨烈的大战,难道真的无法避免吗?
情况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她不由得微微走神,心绪沉重。
秦昭见她沉默,似乎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了,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
“你居然真的还没死?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醒过来有二十多天了。”
秦昭恍然,难怪白尘烬那时,传信让他送一些大婚方面的物什。
沈染星道:“可是一直被关在这里,接触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他告诉你们,我已经死了?”
“这倒也没有明说……”
秦昭垂眼,道:“只是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更不许探视。久而久之,即便我们说他只是将你保护起来,也没人相信你还安然无恙了。
沈染星静静听着,心中对共生苑,对纪明月他们的担忧愈发强烈。
秦昭道:“所有人都认为,以你的性子,若是还活着,他定然是关不住你的。”
她有些吃惊:“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
秦昭看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外面人人都说你心性柔软,甚至有些怯懦,不过是被你骗了。你何时真正软弱过,分明是……硬得很。”
“这话又从何说起?”沈染星不解。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为此付出坚定不移的努力,甚至不在乎外界的非议与眼光。”
秦昭面色温和,目光却锐利:“能有如此坚韧心性的人,自然会吸引许多人真心追随。不了解你的人,或许都会被你平日里温和的处事手段,以及……”
他的视线落,在她少女稚气而精致脸庞上,“……你这副看起来软糯无害的模样所欺骗。”
沈染星听着他这番评价,只觉得一顶“扮猪吃老虎”的高帽重重压了下来,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秦昭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淡淡的自嘲与怅惘:“我秦昭自诩心性坚定,不为杂情所扰,行事只权衡利弊。可如今……我还是后悔了。”
他看向沈染星,目光认真:“我当时应当告诉你,即便你一无所有,我也是想娶你为妻的。”
沈染星下意识点头。
这句话脑海里盘旋,咀嚼了许久,她才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于是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秦昭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我许多时候都在想,若是我当时的回答,没有那么功利,没有那么算计得失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沈染星立即摇头:“不会。”
秦昭微微挑眉,温和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我离开,不是因为你。”沈染星的声音很轻,“是因为他,还有……萧霁雪。”
她与白尘烬的关系,秦昭大致清楚,可萧霁雪……
沈染星道:“如果我不离开,他们或许……都会因我而陷入无法挽回的灾难之中。”
秦昭道:“你和萧大人很熟?”
沈染星正欲开口。
周围的空气却骤然降温,仿佛一瞬间从春日,跌入了数九寒冬。
甚至产生了令人心悸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