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沈染星并非什么实力强横,算无遗策之人,甚至心性也称不上多么坚不可摧,可偏偏,只要见到她,听到她说话,自己那颗彷徨无依、浸满绝望的心,就好像莫名找到了锚点,有了片刻的安宁。
仿佛只要东家在,天就塌不下来。
她突然……不想死了。
在见到东家,知道雪拂就在门外前,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那条她亲手选定的,无法回头的绝路,早已在她决定对国师的妖丹动手脚,在她强行挣脱生死状的反噬时,就铺展在了脚下。
现在的她,不过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
意识昏沉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总会对自己在意到骨子里的人和事物格外敏感。
这脚步声,纪明月甚至不需要仔细去确认,一听,便知道是雪拂。
而且,她甚至可以分辨出,此刻的他……不太高兴。
平日里,他走路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随意,脚步声轻快而散漫。
可此刻,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落地沉稳,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节奏,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脚步声在牢房外不远处停了下来。
纪明月缓缓睁开眼。
来人停在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是栅栏火把光芒所能照亮的边缘之外。
他背对着甬道里插着的火把,整个身影笼罩在一片逆光的阴影里。
纪明月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完全看不清雪拂此刻脸上的表情。
是愤怒?是厌恶?还是……
如同她记忆中最后的分别时,那般冰冷与失望?
第96章
地牢外, 几人立在牢门旁。
“萧大人。”沈染星忽然开口。
“我在。”萧霁雪立刻应声,转向沈染星时,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里面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敬佩与倾慕。
白尘烬在一侧, 眉头皱了一下, 冷冷地瞥了沈染星一眼。
沈染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
他便眼不见为净, 漠然转过头去,只是周身散发着极低的气压。
沈染星对萧霁雪其实并无太多陌生感。
她与萧医生容貌相似,连清冷的性子也如出一辙。
只是若是她能把这过于直白的眼神, 稍微收敛一些, 相处起来或许会更自在些……
沈染星忽略掉那让她不自在的目光, 问道:“我想问问,关于明月设计追杀你,导致你坠崖的事件中,是否可能有其他隐情?”
萧霁雪微怔:“为何这般问?”
“我只是觉得,纪明月不像是会无条件听从国师命令的人, 起码现在的她, 不是。”
萧霁雪陷入沉思, 那段死里逃生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她突然想起, 那日她中计被围,力战不敌后坠崖,下落过程中竟恰好被一处突出的岩石接住,又恰好那岩石后方,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山洞,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完全遮掩,从外部几乎无法察觉。
她往洞中走,躲避追杀时, 曾注意到一个似乎没来得及完全抹去的脚印,当时重伤之下无暇细想。
后来她依靠洞中鸟巢里的果实和鸟蛋勉强维生,直至墨临渊清理完搜寻者,将她救回。
如今细细回想,她能活下来,其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些,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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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骗了你,也欠了你许多。”纪明月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声音细若游丝。
雪拂没有靠近,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
他的气听不出喜怒:“所以?”
纪明月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个轮廓,可视线始终模糊不清,试了几次后,她颓然放弃,心底一片冰凉。
“我还你吧,”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能还多少,算多少。”
雪拂讥讽地低笑一声:“噢?纪明月,时至今日,你还能还我什么?”
纪明月还能有什么,抵得过他被剖丹之痛,被囚之辱,被欺骗的愚蠢?
纪明月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巨石反复碾过,每寸肌肤都叫嚣着撕裂般的剧痛。
她勉强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便顺着脊骨窜上来,激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可即便如此了,听了他的话,肉.体疼痛还是抵不上心口那密密麻麻的疼。
心脏像是被浸了盐水的藤条反复抽打,又涩又疼,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纪明月张了张嘴,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哑声道:“你过来。”
雪拂却像是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从纪明月的角度看去,逆光中的身影挺拔却冷漠,疏离得如同不可触及的雪山之巅。
这原本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只要他不再靠近她,独自离开,便不会再因她而受到任何伤害。
可当他真的做到了,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时,那股灭顶的悲伤还是瞬间将她淹没。
可她有什么资格伤心呢?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在她决定骗取他妖丹那一刻,便不可避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如是想着,纪明月准备妥协。
叫他过来,只不过是想把欠他的,亲手还给他。
既然他不愿靠近……
其实把东西放到地上,他自取,也未尝不可。
纪明月准备动作,牢房里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她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身影终究还是动了。
他一步步走了过来,停在了栅栏之外。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又被她眨眼,硬生生逼了回去。
这个傻瓜……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愿意听她的话。
雪拂站定在栅栏外,沉默地看着她。
纪明月艰难地仰起头,露出脏污的脸颊:“你,蹲下来。”
雪拂没说话,却直接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他总算从阴影中完全显露出来,火光映照着他惊艳绝伦,却冰冷异常的脸庞。
雪拂懒懒地撩起眼皮,看着她:“说吧,你打算怎么还我?”
纪明月没说话,颤抖着伸出了手,握住了他搭在屈膝的那只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而她的,则骨瘦如柴,脏得看不出本来的肤色,对比惨烈。
雪拂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道柔和却耀眼的光芒,自两人肌肤相接处亮起。
一股庞大而精纯的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相触的肌肤,汹涌地涌入雪拂体内。
雪拂猛地坐直了身体,支颐的手也放了下来,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被震惊取代。
他感受到那失而复得的力量正在迅速回归,填充着他因失去妖丹而长久以来的空虚与滞涩。
他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原本因力量缺损,而略显黯淡的银发无风自动,流转着月华般的光华,眼眸深处泛起瑰丽的紫色光晕,属于九尾天狐的强大气息,再次笼罩了他。
纪明月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心中既惊叹又酸涩。
这么一头强大尊贵的大妖,她当初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去一次次地坑害他?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自己是真的不怕死,勇气可嘉,如今却是真的怕死,难免胆子变小了。
可,那时候她能活,如今,却是不能活了。
在她决意离开御妖台的那一日,她以为自己找到了解除生死状的术法,以为终于能挣脱枷锁,自由地去寻找他。
却没想到,那不过是国师又一次试探。
她终究还是太心急了。
那术法无法完全解除生死状,只会延缓反噬的到来。
而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逃亡途中,她的力量开始飞速流逝,昔日能轻易击败的对手,如今连一两招都接不住。
被擒后,一位同门悄悄放了她,那时,她已是濒死状态。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兵行险着,依靠在国师那里窥见的一点邪术,强行吞下了雪拂的那部分妖丹,试图续命。
那是一场豪赌。
未经炼化的妖丹若排斥宿主,她必死无疑。
那时她想,这样也好,算是偿还些许罪孽,只希望雪拂能察觉到妖丹力量的波动,在国师的人找到她之前,取回属于他的东西。
结果出乎意料,雪拂的妖丹竟无比温顺地接纳了她,延缓了她生命的流逝。
最让她欣喜的是,听闻沈染星苏醒了。
于是她拖着残躯来到这里,想在死前,将妖丹托付给唯一可信的东家。
可偏偏又遇上了墨临渊,被擒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