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倾身,与沈染星平视,那双看似温良的眸子里,盛满了真诚与些许无奈,反问道:
“那你觉得,为师看起来像坏人吗?”
沈染星依言,竟真的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他片刻。
眼前之人眉目清俊,气质儒雅,周身萦绕着书香门第的贵气,确实与“坏人”二字毫不沾边。
她摇了摇头,老实回答:“不像。”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阎九胤。
他笑容更真切了些,带着几分追忆的怅然:“自从你失踪后,为师其实一直在寻你。后来得知你过得不错,似乎很喜欢四处游历,我便想着,孩子大了,总要出去看看,便没有过多干涉,只盼着你玩累了能回来。”
他话锋一转:“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失忆了,还受了奸人蒙蔽,你师姐明月她一直瞒着我你的真实情况,直到听闻你出了事,我详加查探,这才发现她早已居心不良,与妖族厮混在一起,甚至连你也一并骗了。”
沈染星安静地听着,此刻却忽然开口:“与妖厮混在一起的是我,这个世道,与妖厮混在一起,名气最大的,是我才对。”
阎九胤闻言,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用一种更加宽容的目光看她。
他再次伸手,这次轻轻落在了沈染星的发顶。
沈染星本想躲的,可还是忍住了。
当下最好不好惹怒他。
阎九胤包容道:“为师不怪你,你是被骗的,他们趁你失忆,心智不全,才用那些花言巧语蛊惑了你。”
沈染星微微蹙眉,说得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阎九胤:“他们知道我一向最疼爱你,视你如己出,所以他们才要利用你来对付我,这既让我投鼠忌器,无从反击,更是要诛我的心。”
说完,他长长叹息一声。
沈染星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模样,大为震惊。
难道原身,对于这人而言,真的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若真是如此,自己会不会更容易得手,杀了他?
她沉默片刻顺从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阎九胤对她的乖巧十分满意,弯腰,在车厢内一个固定的矮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几本书。
书页虽泛着柔和的旧黄色,保存得极好。
沈染星的视线被吸引过去,问道:“这是什么书?”
阎九胤将书放在小几上,指尖拂过封面,眼神流露出怀念:“这是你师娘生前留下的游记。不过是誊抄版,原版为师可舍不得带出来颠簸。”
他拿起其中最薄的一本,递到沈染星面:“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翻看的一本,里面记载了不少趣事,你如今再看看,或许能记起些什么。”
沈染星接过书,依言翻开,纸质柔韧,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间或配有寥寥几笔却意境悠远的山水插图。
内容确实多是记录游山玩水的见闻,字里行间里,能看出执笔人当时愉悦的心情,偶尔还会提到“九胤”如何如何,笔触间透着亲昵与依赖。
看起来……
居然是一对恩爱眷侣的旅行记录。
她抬起头,看向阎九胤:“师娘现在在哪里呢?”
闻言,阎九胤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那抹温和的笑意彻底消失。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师娘早就不在了。”
沈染星配合地低下头。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阎九胤才再次开口:“你师娘她,是为了救我,才……”
他顿了顿,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时,妖族视人族为蝼蚁,尤其看不起与人类结合的同类。我们被她的族人一路追杀,我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她为了救我……将自己的妖丹渡给了我。”
他抬起眼,声音愈发低沉:“她失去了妖丹,为了引开追兵,最终被害,葬身在一片冰冷的湖泊旁。”
说完,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与恨意。
“所以,我们与妖族有不共戴天之仇,迟早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沈染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低着头,掩饰情绪。
这狗国师,嘴里没一句真话。
阎九胤没理会她的沉默,眼底突然浮现一丝疯狂,紧紧盯着她:“所以,小奴若,这一次,你会一直陪在为师身边的,是吗?不会再被人蛊惑,离开我了,对吗?”
沈染星脊背微寒,躲无可躲,只得点头回应,甚至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嗯,师父,我陪着你。”
这个回答再次取悦了阎九胤。
他脸上瞬间阴霾尽散,恢复了那派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恨意与偏执,只是一场幻觉。
“好,好孩子。”
他满意地颔首,不再多言。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
尽管国师的存在感极强,让人无法完全放松,但他给的那本师娘游记,内容确实引人入胜。
文笔优美,情感细腻,记录了许多山水见闻和生活趣事。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位师娘是位活泼灵动的女子,而游记中提及的九胤,则是一位风度翩翩,学识渊博,且对她极为呵护的世家公子形象。
沈染星甚至看到了关于阎九胤出身的零星记载。
他出身显赫世家,年少时便才名远播,本应在朝堂大展宏图,却在遇到那位女子后,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选择与她寄情山水,隐居世外。
这记载,与纪明月所揭露的国师为权势所做的一切,包括挑动人妖矛盾、吸食妖丹……简直完全相悖。
-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马车在一处驿站前停下,准备在此过夜。
沈染星在自己的房间简单洗漱后,正打算歇下,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是一名低眉顺眼的侍女,手中托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
“姑娘,这是国师大人为您准备的明日更换的衣裳。”
沈染星目光落在衣物上。
那是一套藕荷色的交领襦裙,衣料看起来柔软昂贵,在烛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衣襟和袖口处,以同色系但略深的丝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精致,既不张扬,又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阎九胤的审美,确实无可挑剔,也符合他的出生。
沈染星接过托盘,淡淡道:“多谢。”
门轻轻合上。
沈染星端着衣物转身,刚走回屋内,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内室屏风后,似乎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
她心头巨震,气血瞬间上涌,几乎要惊叫出声。
这显然是一个局,此时他来到这里,和主动踏入陷阱有什么区别?
沈染星放下手里衣物,快步朝那边走去。
而那道人影,也同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烛光摇曳,将来人的面容清晰地映照出来。
……不是他。
第99章
来人穿着一身驿卒的粗布衣裳, 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难以辨认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 锐利有神, 此刻正紧紧盯着她。
沈染星心下骇然,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警惕地压低声音:“你是谁!”
那人立刻做出噤声的手势, 声音压得极低:“师妹,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师妹?
他是阎九胤的弟子。
沈染星警惕地看着他:“救我?为什么?”
“纪明月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人言简意赅,“我答应过她,若他日你落入国师手中,我必竭尽全力,还她这份恩情, 救你脱险。”
他说着, 便试探性地上前, 想要抓住沈染星的手腕, 带她立刻离开。
沈染星却灵活地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答应了阎九胤,不会离开他。”
那人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 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话。
他上下打量着沈染星, 像是要确认她是否被下了蛊惑了心智,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又迅速压下:“你该不会真的信了他那套情深义重,与妖族不共戴天的鬼话了吧?他那都是骗你的!他……”
见他反应真实,不似作伪,应当不是阎九胤派来试探的。
沈染星心中安定了几分。
她抬手打断他:“我没信,但我还不能离开,还有要做的事。”
那人愣了一下:“可越靠近上京,师父势力盘根错节,戒备森严,再想救你,难如登天。”
沈染星果断拒绝:“我不能跟你走。”
“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不,这不是唯一的机会。”沈染星道,“你既然能潜入此地,想必也有办法传递消息。我不需要你带我走,我只求你帮我带一封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