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饭点,通风管滋滋作响,油烟的热风,孜然和辣椒面的味道沿着窗网溜进来,或许还有冰啤酒的味道。
有醉汉喝多了闹事,呜哇吐了一地,呕吐的酒味比麦汁要难闻得多。
任子阳扶着轮椅去关窗。
电视上的直播戛然而止,被人匆忙切断了。
他摁开了桌上的老式收音机,里面没有人声,沙沙作响。
这是池信带来的,说是从旧货市场淘的,花了两百块钱,身价高昂直逼古董。
他想起日前池信离开时说的话。
“夜晚天空电离层加强,是听收音机最好的时候。”
任子阳问他:“听什么?”
池信描述着那声音:“沙沙,沙沙……宇宙的背景音可以助眠。”
任子阳心道自己失眠已久,听上一整晚的雪花音也未必能睡几个小时的好觉。
不过今晚另当别论。
他竖起耳朵。
醉汉似乎累了,不再吵嚷。
楼上住了一家三口,小女孩正是追星的年纪,今晚庆典上有她喜欢的明星,她叽喳了一整晚,兴致勃勃。
一阵愤怒的尖叫穿透了楼板。
窗外的树梢上,麻雀叫得正欢。
小女孩怒骂:“要死啊,这直播还能不能看了——!”
任子阳松了口气,他心想,今夜大概能够睡个好觉了。
—
备受瞩目的启乾盛典开场十分钟就因意外中断。
直播掐停,现场一片混乱。
许时漪恨不得自己凭空生出八只脚,从这里逃跑。
人在着急的时候,就会有不必要的多余动作。
人在着急又害怕的时候,动作多到手脚都不协调了。
刚刚那一眼,她认出了池信,并且她确信池信也认出了她!
她还知道,眼前这场混乱正是因为池信在道具球上动了手脚。
最恐怖的是,她感觉池信知道了她的知道。
许时漪提着裙摆朝左跑,朝右跑,最后决定朝后跑!
没跑几步,池信就追上来。
他摘下口罩,拽住她的手腕:“跟我过来。”
许时漪:“……不了吧。”
池信抿着唇:“不是在跟你商量。”
许时漪怕得呜哇乱叫:“不是说好永远不要再见面吗?我没有出现在你面前,是你非要凑过来!干嘛啊,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啊啊啊啊——”
宴会厅的门开了。
贵宾们纷纷出来查看,陈家苑跟在人群最后。
许时漪伸长手臂,试图求救,然后就被池信拖进了拐角。
……
黑暗的角落里,许时漪的心脏咚咚跳。
因为恐惧,肾上腺素分泌紊乱。她肌肉紧绷,手心渗出了冷汗,黏腻地贴着皮肤。
太阳穴被紧张的情绪拍打得嗡嗡作响。
“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池信确实是放松的状态。
他的视线在许时漪白色的礼服裙上做了片刻的停留:“你来干什么?”
到底谁才是做了坏事的那个啊!
怎么被审问的人反倒变成了自己?
许时漪很没骨气地回答问题:“参加晚宴。”
“谁邀请你来的?”
“主办方。”
“你自己?”
“还有我领导。”
莫名其妙、诡异的对话。
池信伸手:“手机。”
“啊?”许时漪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被他夺走了。
池信点开相册里她最近拍的视频,是程启乾在讲话,往后翻全都是她的自拍。
要销毁证据了。
许时漪心想,还好视频没拍到他给道具动手脚那一幕,不然他肯定杀人灭口。
池信删掉视频,又看了看那些搞怪卖萌的自拍,将手机还她。
他全程没有表情,用身体把她夹在自己和墙壁中间。
角落透不进光。
他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如有实质。
“我什么都没看见。”许时漪再一次说。
池信嗤了声:“真没看见就不会反复强调了。”
许时漪立马改口:“我保证不说出去!”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池信垂着眼,扇动的睫毛似一座屏障,将情绪隔绝在眼底,“满嘴谎话,就会骗人。”
他的脸隐匿在黑暗里,轮廓被夜色加深,看上去略显锋利。
许时漪既害怕,又冤枉,把记忆剖了个遍也没想起自己几时骗过他。
看样子,池信不打算就这样放她走。
好好的中秋,本该阖家团圆,她没人一起过节就算了,现在还要跟他在这僵持着,这也太惨了吧。
难道要我跪下来求求你放过我吗?
许时漪绝望地想。
突然,她手机震动起来。
陈家苑找不到她,打来电话,许时漪眼睛一亮,可还不等她反应,池信手快掐断了电话。
“人去哪儿了?”陈家苑的声音在拐角另一侧响起。
他在附近!
许时漪顿时产生了一种热泪盈眶的救赎感,猛地推开池信朝外跑:“陈博士,我在——”
没几步,被池信拽了回去。
他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
许时漪双脚离地,挣扎不停。
池信将她按在墙上:“闭嘴。”
他回头,警惕地盯着远处的拐角,和那里传来的人声。
“呜呜呜——”许时漪努力求救。
“我说闭嘴!”
她张开嘴,一口咬在他掌心,池信嘶了一声,松开手,许时漪立刻跳起来,拿脑袋去撞他。
她的头可是比钛合金还要硬的东西!
恰巧此时,池信转过脸来,于是许时漪的额头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嘴巴上。
薄唇包裹下的牙齿坚硬,她的头顿时感到一阵剧痛,同时夹杂着极其强烈的晕眩感。
她怀疑这一下把自己给撞出毛病了,脑浆都在晃。
窗外,满月升空。
下一秒,许时漪就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歪,倒在了池信的肩上。
陈家苑听见动静,绕过来查看。
眼前空无一物。
他扶了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望着拐角处的那团黑暗。
……
楼梯间。
池信不耐烦地说:“起来,别装。”
“我让你起来!”
许时漪仿佛一滩浆糊,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她闭着眼,靠着他。
全赖他的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又耍花招?”池信蹙眉。
女孩的脸颊在声控灯下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只有嘴唇红润。
刚刚她的额头磕到了他的嘴巴。
池信回味着那一幕——撞得是挺重,他的牙齿也还隐隐作痛,可也不至于亲一口就死了吧?
他伸手试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楼梯间没空调,许时漪牛皮糖似的赖他在身上,热得要命。
池信搂着许时漪的腰,怕她摔倒,又觉得烦。
不知道该拿这烦人的家伙怎么办才好。
…………
……
—
离中秋还有一个礼拜,段爱美就急着托人从城里带月饼回来。
她也想过自己去市里的糖烟酒百货里买,可村里出去一趟不容易,客运车上人满为患,挤上一回,她这老胳膊老腿都得废。
这事儿本来不用急,按理说孙女的单位会发节礼,端午就发了蛋黄肉粽,里面还有火腿。
段爱美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香甜的粽子,想必中秋的月饼也差不了。
坏就坏在不久前,孙女辞职不干了。
这可急坏了段爱美,姑且不说中秋的月饼没着落了,那么好的单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可孙女的性子一向都倔,无论家里人怎么追问,她都不提辞职的原因,只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发呆。
段爱美又心疼,又担忧。
不过还好,今早村里人把她要的月饼捎回来了,油纸包着,五仁馅的,香味扑鼻。
段爱美又舒心了。
她拎着月饼去敲孙女的门:“小山,叫你姐出来吃饭。”
屋里静悄悄,仿佛掉入了时间的缝隙。
一切停摆,悄然无声。
许时漪抱头坐在床上,陷入了巨大的疑惑,惊讶,恐惧,以及迷茫之中。
从她醒来算起,墙上的老式时钟的分针已经走了一圈。
一个小时。
在这一个小时里,她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间小小的卧室她再熟悉不过,虽然细微处的物品不尽相同,但家具的摆设一模一样。
这是她小时候和许荷生活过的地方。
是她的家。
墙上的挂历撕掉了几张,保留下来的日期鲜红刺目。
1995年,8月。
床边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