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每一处剑痕,都被她轻轻吹过。
说他阴暗也好,不纯也罢,他不想抹去,是以这些伤便留了下来,以作纪念。
他过往埋下不少秘宝,有的留在了身上,而更多的,留在了那间常住的侧房内,日日相伴。
不过这些伤痕到底不是出自她手,不足以留念,他便取出伤药,避开剑痕,缓缓涂抹起来——用的自然不是如霰那瓶灵药。
那瓶药早被他弃如敝履般扔到桌上,不知滚落何处。
一切事毕后,他举起明珠,望着镜中的自己,墨色长发披散,却不掩容色清冷,眉目冷淡,于是又莫名想到林斐然与如霰。
他垂眼自妆奁中取出另一枝梅簪,这枝更为绯艳孤直。
他抬手,神色认真地用梅枝半挽墨发,于是额角细碎发丝垂下,落上眼睫,洒出一片碎光。
——并不丑陋。
他抿唇对镜颔首,如此想道。
咚——
第三声钟鸣响彻,春城外响起圣人之言。
“第二夜,启。”
忽而,一道巨大的黑影自窗边越过,卫常在一顿,起身推开轩窗,便见数十位圣灵在春城内游荡,形容巨大,颇为骇人。
他仰头望着,忽而想到什么,回身走到桌边,自芥子袋中取出许多只信鸟,又照着最为特殊的那只绘下信印,不过片刻,数十只能与林斐然通信的纸鸟就此绘成。
他执起一张,思索几息,这才开口说了一句。
载着话语的信鸟振翅而出,直至消失于夜色中,他才提起潋滟,叫上秋瞳,二人一道向灯火处走去。
……
笃笃几声响,有什么在敲响柜门。
时至此时,月桂逸出的日光已散,柜内只余一颗明珠照明,但如霰仍在闭目休憩,那双卸力的腿便靠在林斐然身上,阻了她的去路。
林斐然闻声睁眼,刚抬手将柜门推开一道缝隙,便有一只纸鸟挤入其间。
它向她飞去,甫一触及,便听得卫常在的声音从中传来。
“文道友,第二夜启,圣灵出,你见到了吗?”
林斐然:“……”
一张信印,就说这些吗?
她无言之时,又有一只手探来,他挟过信鸟,双指微动,柜内霎时亮起一抹灼热的火光,将将飞到的信鸟就这般化为乌有。
如霰看她一眼,竟未提及信鸟一事,起身走出衣柜,一抬手,那些零落散下,有些焦黄卷边的桂花便都飞入他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微怔,却见他行至窗边,望向城中灯火,回身向她道:“走罢,且看看是何情况。”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正要道一句好,便有一位圣灵弯身而下,巨大的身躯遮蔽月光,室内霎时暗下。
二人刚要向外看去,便蓦然对上一双巨大的眼从窗外看来,直直看向林斐然。
第69章
那是一位身着黄衫, 梳着灰白发髻,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者。
一扇半开的窗,只够露出他一只眼。
林斐然早便在梦中被师祖吓过, 此时虽有惊讶,却也只转瞬即逝。
她抬步走到如霰身前, 认真作了一揖:“前辈夜安。”
圣灵眨了眼,并未开口, 却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后辈, 转过身去。”
眼睛看向林斐然,话却是对她身后的男子说的。
如霰若有所思看过他,又扫了林斐然一眼, 竟依言转身, 没有多言。
他刚背过身,林斐然芥子袋便晃动起来, 她伸手打开,那本铁契丹书便从中钻出, 哗啦几声响, 兀自翻至最后一页。
存身于书卷内的师祖站起身, 墨笔勾出的线条不算流畅,但他的动作却十分灵活,他转身在书页上写下“玩玩就回”四字,便化作一团浓墨流出,向她摆了摆手,与等待在外的圣灵一道离去。
林斐然:“……”
好潇洒的师祖。
如霰久久未听到声响,被遮蔽的月光却再度洒入室内,想来圣灵已然离去,他便开口道:“走么?”
他没有询问, 也未曾转身,他允许林斐然有自己的秘密。
当然,这是因为他也有。
片刻后,林斐然收好丹书,回身道:“走罢。”
二人一同下楼,却发现那位热心的老板已然消失,小厮也遍寻不见,不过此时客栈内并非只他二人,还有不少同样回来修养疗伤的修士。
几方对上,并未交谈寒暄,只是草草颔首问好,便各自出了客栈。
不知何时起,春城内不少屋前亮起长明灯,在这月色笼罩的暗城点出几抹幽蓝之色,又有几位圣灵在城内游走,巨大的影子投下,倒像是云影倾覆。
许是过了一日之久,大多修士都已走出天柱,故而四方天柱上,四位祀官,除慕容秋荻外,俱已归位。
想来她是独自去探查那三位修士之事。
思及修士,林斐然蓦然想起卫常在送来的信,不过信鸟已被烧毁,她又实在不知如何回复这般简单之语,便索性抛在脑后,同如霰进了一处点灯之地。
这里原本应是谁的宅邸,屋前挂有长明灯,院门阔气,围墙高深,墙头原本探出一枝石榴,此时也只有枯枝,不见花果。
内里庭院深深,但行至大堂处,人便多了起来。
灯火通明,十分火热,到此处寻花的修士围作一圈,双目紧紧盯着中心,神色紧张,偶尔爆出几声喧哗,不知看到什么。
林斐然与如霰互看一眼,一同上前,好在两人身量不低,稍稍动下身形便将内景一览无余。
他们在斗人,准确来说,是在斗三寸大的小人。
中间立有一处沙盘,栩栩如生的小人在其间相斗,操控之人于两侧对坐,左侧那人文质彬彬,笑容谦和,神色从容,右侧那位便是到此寻花的修士,此时正急得满头大汗,唇色发白。
林斐然心下疑惑,输便输了,又为何会如此恐惧?
心下所想,口中也这般说了出来,旁侧的修士闻言转头看来,知晓她的刚到此处,便言简意赅解释道。
“自然害怕,场中作战那位是他亲姐姐,此时被压着打,能不急么?”
如霰眉头微挑,定睛看去,难怪这些小人如此逼真,竟都是真人。
林斐然不由问道:“如何比试?”
修士道:“对坐之人文斗,场中之人武斗,你听——”
场中两个小人无甚表情,那惊惧的修士似是想起什么,大喊道:“灵犀剑!我以灵犀剑破你的九游阵!”
言罢,场中被压制的小人动作一转,就这般用起灵犀剑,忽上忽下,抖腕翻身,虽暂时逃脱败局,却仍旧无法力挽狂澜。
林斐然眉头微皱,向左侧那位看去,却认不出是谁,只得再次问道:“这位难道是哪宗强者?”
修士闻言嗤鼻:“道友,仔细看看,他浑身上下并无灵脉,只是凡人一个。我跑了许多地方,我敢断言,春城之内,花农全是凡人!
不过你可别指望同他们多聊,简直像个木偶一般,问什么都一个回答,实在无趣!”
林斐然疑惑更甚:“那他如何知道这么多剑技与术法?”
修士嘿嘿一笑,指了指天 :“坐镇天柱那几位,可不只是干坐着等抓人的,我先前在北市的某处花坊内,就遇上了鬼琵琶……过程便不说了,叫人伤心,没想到到了此处,又遇上寒山君。”
“鬼琵琶?”林斐然向来是个好问之人。
修士咋舌一声,似是不满她连鬼琵琶都不知,却又忽而顿住,道:“也是,你看起来年纪尚小,不知晓也正常,鬼琵琶就是守界人谢看花。
说起这个,他还有首出名的打油诗——”
言罢,他四处看了看,忍不住笑道:“谢看花,弹琵琶,琵琶上长谢看花,一弹一蹦跶。”
林斐然:“……”
好一首生动的打油诗。
她无言莞尔,如霰却忍不住,弯眼笑了起来。
凝滞的氛围被这俏皮话冲散不少,其余修士也都半松肩颈,暂缓心神。
林斐然向沙盘内看去,场中战况激烈,两方小人你来我往,但却算不得势均力敌,左侧那位代寒山君出招,其下操纵的小人几乎步步紧逼,最后一挑,生生将人挑出沙场之外。
右侧修士的姐姐升至半空时骤然恢复身形,狠狠摔落在地,吐出大口血沫。
“阿姐!”修士急急而去,但不过片刻,那女子的身形便散作光点,消失其间。
左侧那凡人起身作揖,莞尔笑道:“仙长不必担忧,她只是回到了家中,养一阵身子便好。”
言罢,他不再多看,只面向众人,再度开口:“此处比试为文斗,没有多少花令,只有丹若一枝。丹若者,偷心窃肺之用,诸位若暂不需要,可前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