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是故意的。
林斐然几乎在心中确信,她微微叹气,强迫自己缓了那点战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心绪竟然舒适许多,方才笼罩的迷惘与自苦再难聚起。
如霰说的没错,即便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但这两条路却都是她所想,不论最后走上何处,其实都是她的选择,选出了,便不必后悔,纵然不对,难道就不能改过么?
不必后悔,但更不必惧怕重头再来。
如此想过,神台忽而一片清明,望向如霰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只是方才气氛奇怪,一时忍不住罢了,我没有向尊主拔剑的理由。”
“——”如霰又用方才听到的话叫她,低声道,“如果你想,回妖都之后,我可以陪你打一场,算是春城一役的奖励。”
他没有解释为何气氛古怪,只是手又落到她的后颈,并不温热,即便这样触碰许久,也只是染上一层薄薄暖意,内里依旧透着如玉般的温凉,与她相比极为不同。
林斐然眸光微顿,原本抿起的唇角忽而扬起,她看向如霰,认真道:“好。”
她又道:“尊主,难怪荀飞飞他们都愿意追随你,身居高位之人,却仍有这份体恤之心,实在难得。”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敬仰。
如霰:“……”
他这时才回味过来,林斐然秩序感极强,她好像一开始就将他当成了前辈,在她眼中,他与谢看花一行人毫无差别。
所以,她可以同旋真几人凑头嘀咕,却绝不会对他有丝毫逾矩。
若是其他人这般对他崇敬,如霰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妖族不讲礼法,只凭实力,以他的境界,即便是诸如张春和这类年长许多的修士向他行礼,他也能坦然应下,因为他足够强。
但恭敬之人换成林斐然,却凭白别扭起来。
他略略侧身看向林斐然,越想越不快,薄唇几次张合,终于还是开了口:“现在你又唤回尊主了?方才不是还叫‘如霰’。”
林斐然微顿,以为他心中不喜,便道:“方才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不察,才冒犯……”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口,疑惑地看向对面之人。
如霰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后开口问道:“你想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立即摇头,比拨浪鼓更快。
不顾她的动作,他兀自得出结论:“你想,但你不能。因为你觉得,你与我已算熟稔,但直呼我的名姓,于礼不合,方才之所以叫我,不过起伏下不慎泄露心绪罢了。”
林斐然再不摇头,反而有些讶异,他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如霰意味不明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十分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更是独一无二。但如果你想叫,我可以允许,毕竟——你与我定了役妖敕令,我是你的契主。”
如霰逆光而站,墨绿长发在月色下析出些微的白,昳丽的面容隐在阴影间,只有眼眸与薄唇泛着些微光亮。
他抬起手,指尖亮起辉光,随后悄然点到她眉心,这样的温度与力道,像是一滴落雨,一片寒雪,一抹流云。
“————”
他双唇轻启,说了很长一句,便见淡淡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丝丝缕缕汇入她的眉心,霎时间神台一片松畅,甚至连方才低落的心绪都减淡几分。
“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赐予你族群的祝福,以后,你会受到他们的眷顾。”
他的手已经离开,凉意未褪,后颈处却又自寒凉之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燥热,林斐然不由得动了动肩。
她知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寓意深刻,但如此郑重么?为何从没听碧磬他们提过?
“‘他们’是指孔雀一族么?”
“不是,但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第一个被准许直呼我名姓的人族,你要记住,不能忘记。”如霰轻描淡写开口,又垂眸看向她,“如何?”
林斐然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里仍旧有淡淡的痒意:“什么如何?”
如霰直勾勾看了她半晌,这才开口问道:“你可以顺应心声直呼我的名字,不开心么?”
林斐然怔愣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霰兜这么一圈,原是见她方才低落伤怀,这才满足她一个“愿望”,好叫她暂时放下那些“路难通”的愁绪。
她失笑道:“先前你说愿意同我切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谁说林斐然不会说话?
如霰唇角微扬,不置可否,转身看向后面的木栏:“你的字很漂亮,端正刚直,但现下所写却有些飘狂,与以往很不同。”
他将方才之事翻页,林斐然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此时心情好上不少,便继续提笔收尾,解释道:“这是跟着我娘学的,她平日里就喜欢临帖,但不喜小篆,不喜大楷,就爱临轻狂的草书,我便也跟着模仿,只是后来上山学艺,又写回正楷,现下一写快,那点恣意便又跑了出来。”
如霰仔细看过:“是这样。写完破关之法后,你要做什么?寻梅花令?”
林斐然绝不会空等,她方才在钟楼那般开口,意味着她必有后手。
她没有直言,卖了个关子:“我们的确要去取花令,但不是梅花,而是牡丹。”
言罢,她不再解释,如霰也没有多问,两人只是站在一处,回忆着各处破关之法,间或说上几件趣事。
林斐然越写越快,好似心间不满全都挥洒至笔尖,直至最后收势,她望着木栏上满篇墨迹,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她看过几遍,忽而弯唇一笑,在木栏右下处划过几笔,这才将笔收回。
如霰抬眼去看,落款处并未签字,而是以寥寥几笔画了一束簇拥的锦绣之花,不够细致,却足以传神。
她方才看花时,定然看得很仔细,不然不会如此有神韵。
他心下微动,唇角轻扬,林斐然却一无所觉,只是看着满篇墨文,回身对他道:“走罢,我们去下一处。”
见他并不动作,林斐然又道:“——如霰?”
话音刚落,便见他指尖处凝出一道细微的电光,随后绕指而去,转瞬不见,如霰扬手看了看,双眸微睐,颇为满意。
“走罢。”
不待林斐然动身,他自己率先向西市而去,步伐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一般,丝毫不顾满头雾水的林斐然。
她三两步赶上,同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方才那道弧光,难道喊过你们的名字就可以放电?”
如霰侧目看过,眼尾轻扬:“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她也可以不结法印就双手放电?
如此一来,以后若是阵前相对,岂不是又多了一处保命法门?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顿时将那点伤春悲秋之事压下,收回墨笔,摊开双手,跃跃欲试道:“怎么试?”
如霰开口道:“当然是,叫我。”
“不大好罢。”林斐然嘴上这么说着,却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如同念咒一般不住道,“如霰如霰如霰——”
双手毫无异状,一点弧光都无。
她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抬起手,绕着紫电青光的手指点上眉心,于是一道细细的酥麻之感从中钻入,其实有些痛,但顷刻后便会被难言的麻痒覆过,只余一点震颤。
好奇妙的感受。
如霰收回手,含笑道:“走罢。”
……
文然那般豪言壮举,如同一块破冰之石,裂开春城内凝滞的气氛,引出一场哗变,但抛下这块巨石后,她便如同一阵夜风般消匿无痕,然后于无声处升至第二位。
她定然有捷径未曾告知!
文然在何处?
众人急急聚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的布告栏前,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忽然间,向来沉寂的北市传来惊呼,嚷得火热,瞬时将东西两市的一众修士吸引,他们忙不迭地向北而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讶然。
只见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之上,错落有致地写着每一处的破关之法,详尽之至,怕是自家师父都没有这般耐性。
修士目力本就不错,一时间,木栏前、墙上、屋沿,甚至是一旁的阔树之上都挤满人影,有的默背,有的誊写,有的品析。
尤其是破关者,看到这份破关之法时,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如此……”
不论何人,不论先前是何态度,此时都说不出文然一句差错,就连怀疑她的人都兀自红了脸,低头猛抄。
“原来她是真心要带我们破关,可图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