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身时,周身萦绕的牡丹令彻底消散,她没再取用,而是就近躲到旁侧廊檐下,避开落雨。
“唔,好剑法……”
雨声中传来几声呓语,林斐然向声源处看去,恰见一人躺在街巷中的笸箩之上,像是酣眠,在他身上,正有一柄寒剑不停转动,为他挡去落雨与蕊针。
又是李长风。
林斐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视线缓缓落到那柄寒剑上。
若是可御剑而上,定然能触及天幕,可李长风如何会将剑借与她?
林斐然抬步向前,预备试上一试,可左脚刚踏出,下一刻,周遭景色大变,暗夜瀑雨不见,徒见一轮如血残阳。
天边斜阳尽垂,日色暮暮,绒白的芦苇随风而晃,垂落湿地。
林斐然骤然见景,竟被刺得恍惚一瞬,闭眼间,又听得耳旁风声乍起,她登时提剑而对,对峙间,鼻尖吹过一点细香。
将人逼退后,她已熟悉这般光亮,于是睁眼道:“寻芳。”
眼前之人梳着妇人髻,斜插三支盘银簪,向来光亮的发间已然生出不少杂白之色,发尾干枯,端丽的面容也现出岁月之痕,比起其余修士,她向来更像凡间妇人。
若是眼中没有怨毒之色便好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愿与她多言,但寻芳的眉比她拧得更紧:“寻芳之名,岂是你能叫的!”
“为何不能,这不是你的道号,亦非道名,这只是你下山后的代名罢了,难道,你真以长老自居么。”
林斐然平静说出道和宫里的禁忌,气得寻芳面色青黑,握紧的指骨作响。
寻芳其名,据说是上一代首座为她赐下的代称。
她是亲传弟子,按理该同张春和一般,以春居中,彰显其身,原本也确实如此,她原号名为顾春衍,取自万物生发,各衍其道之意。
寻芳爱花惜花,阅尽百花,却未曾见过翠竹生芳,后来,她遇上一个赠她竹花的凡人,便随他离山而去,天地逍遥。
下山弟子终身不得再回,道号也要剔去,但她是当代首座的关门弟子,自小养大,心中岂能无情,于是便以她爱花惜花之心,取寻芳之名,以作代称。
她原本回不得山,做不得长老,但实在无处可去,便破了先例,她可以在此,不过是以散修身份停居,时日一长,又心照不宣成了长老。
此番过往,道和宫内无人提及,却又无人不晓。
林斐然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又听得外界几声雷响,心下不免伸出几分焦躁,她兀自抽出一枝丹若之花,意图毁去此处小世界,又听寻芳冷声道。
“这副心怀所有,误以为天下皆在肩头,十分自大的性情,真是和你娘一个样。”
林斐然手下微顿,转头看去。
见她停了动作,寻芳那拧起的眉才骤然松开,面上尽是快意,不由得放声笑道。
“差点忘了,你小时候说过,你娘亲是病重而亡,多可怜的孩子,自小没了爹娘不说,竟连母亲是如何死的,都全然记错!”
轰隆一声雷响,不知界外暴雨如何倾注,竟有丝丝缕缕侵入这方小世界,叫那似血残阳上都流下蜡炬之泪。
第87章
清湿地, 芦苇荡。
足下是一片软泥,将将没过脚面的流水潺潺而过,一轮巨大的残阳铺满水面, 模糊她的倒影,透出一片血色。
母亲去世那日, 天际也挂着这般颓艳的暮阳。
那一年,她六岁, 正值秋日。
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 面如金纸,唇色淡白,向来姝丽的容颜枯朽许多, 就如同窗外簌簌而下的落叶, 不论如何挽留,终要瑟瑟于风中, 长埋于土下。
只是容颜有改,她的眉目却一如既往的轻灵, 面上并无对病痛的惧意, 她斜靠在床头, 摸着林斐然的头发,柔声道。
“慢慢,你不必日日守在床边,娘亲不会有事,你看,你都三个月没去学堂,再这样下去,夫子都要将你踢出门下了。”
小林斐然端坐床边,正认真给她掖着被角:“母亲, 我识字,会自己看书,你睡着的时候,我都在温习功课,而且,夫子不会将我踢出门的,我要照顾你。”
母亲苍白的唇角勾起:“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小林斐然微微挺胸,有些自豪:“他再也招不到像我这样聪明的孩子,前不久他还向家中送了一株人参,希望你快快好起来,这样我便可以安心入学。”
太吾国女子也可为官,夫子希望她走仕途,但十分可惜,她志不在此。
话中虽有夸张之意,但其实并不自负,女人心中清楚,便也笑道:“是啊,在我眼中,没有哪个孩子比得上慢慢……你是最好的。”
她话语渐慢,目光也愈发留恋,她轻声道:“慢慢,看见衣柜旁的那个金锁箱了吗,里面都放着娘亲给你的制的新衣,你去抱出来。”
小林斐然立即动身跑到柜旁,打开金锁,一股脑将里面的衣裙抱出,总有十几件,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山拱来。
她将衣物放到床沿,抬眼看向倚着床栏的女人。
女人看着她,缓缓摸过身侧衣物,从中取出一件绣有紫藤花的衣袍:“这是给你七岁时穿的,特意做大了些,你现在长得快,也不知道明年还适不适合,先试一试。”
小林斐然没问缘由,只要母亲高兴,换身衣服又何妨。
烟紫色秀雅,原本该是不衬她那副小大人似的神情,但一经穿上,竟自有几分素净澄澈之美,配上袍角袖口那些紫藤,倒也飘然。
女人眼睛一亮:“还好当时没有给你选些陈朴的颜色,你再试一试八岁的!”
小林斐然依言照做,换过八岁的、九岁的、十岁的……
一套接一套,鸦青、缁色、缃色、酡红,衣物配色越发丰富,配饰也多,衣物越来越长,袖口越来越大,直至换过最后一套,她几乎只能撑起上衣,裤脚全都逶迤在地。
她在心中默数着,这应当是她十四岁穿的。
女人的眼神先是明亮,随后黯淡,最后略略有光,泅着湿意,她用近乎怀念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尚显瘦弱的孩子,见她十分乖巧地换回六岁衣物,忽而开口问道。
“慢慢,你觉得我是一个好母亲吗?”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认真点头:“你是。”
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又道:“如果你能养好身体,那就更是了。”
女人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又强迫自己转回:“如果我本来可以选择不生病,可以选择继续陪你,但我没有,你会讨厌我吗?”
小林斐然一时沉默下来,她眼中先是有些迷惘,像是在思考,大概过了许久,又或者是一刻,她澄澈的视线终于落下,随后摇了摇头。
“不会。你尊重我的选择,我也尊重你的。”
说完,她还是有些欲言又止。
女人抿唇问道:“……还有要说的吗?”
小林斐然点了点头:“母亲,虽然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还是想问,这么选择,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女人立即摇头,那颗凝结许久的泪终于落下:“不会……天下人中,爹爹和娘亲最喜欢你。”
她将小林斐然揽入怀中,泪珠滚落小林斐然的后颈,划出一片灼痕。
两人相拥时,她忽然感到母亲胸腔处传来的震颤,一阵阵传来,又一次次被强行压下,她眸光微动,片刻后,女人终于压抑不住,放开她,侧身咳嗽起来。
刺目的血洒落黛色丝被,转眼便被吸下,只留下些褐色暗斑。
门外之人听到这阵咳嗽,立即破门而入,他双眼泛红,面上早已没了往日嬉笑撒娇的神采,他缓缓俯身,将女人揽入怀中,为她拍背顺气,抬手擦去她唇角鲜血,动作珍惜。
他的那般神色,竟更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小林斐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好似目中微热,万千情绪要从中破涌而出,但抬手触去,尽只有一片空无,她只是这般看着,看着那片红绯满天的日暮。
女人望向窗外,笑道:“太阳要落山了,趁着暮色正好,我为你们跳最后一支舞罢。”
于是小林斐然与父亲走到院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同样静望着屋门,不多一会儿,女人从中走出,一袭紫衫,腕戴银铃,站在那株银杏下,翩然起舞。
父亲沉默地抱起琴,苦练多年的他,终于得以在最后一支舞时献上一曲。
只是一支舞,凋零孤寂的院中,忽而间百花争放,紫藤枯枝抽芽出苞,瞬时落下串串馨香,草木生春,枝叶逢夏,再无秋冬。
铃声脆脆,恰似泉音淙淙,只是好景不长久,曲至高处,急转直下,百花忽断头,落花纷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