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穿紫袍,头戴金冠,但发丝乱飞,看起来却有些狼狈,不知是哪位世家家主,他下意识按住弟子肩膀,稳住身形,面色仍旧不好。
弟子心中焦急,也不管是否在大街上,扬声问道:“家主,可是在里间受了伏击?”
这人眼神仍旧有些混沌,他摆摆手。
“并非伏击,只知道圣人好像要寻找什么,故而将我等留下,但期间情形如何,已全然记不清。”
林斐然蹙眉看去,其余落地之人面色同他一般,极为沉重,看来也是失了记忆。
众人将将落地,神思恢复,便又听得一道惊雷滚过,只见四人从缝隙中飞出,观其身形姿态,正是慕容秋荻四人无疑。
她飞身在最前方,低头看过众人,略略开口,一道女声便响彻春城。
“所有弟子,速速集至城门下,有朝圣谷一事要宣!”
朝圣谷三字刚出,四散的修士便迅速涌至城下,仰头看去之时,四位祀官恰巧落到城墙之上,虽风姿各异,但众人的视线却都聚在慕容秋荻手中。
她手中握有一个卷轴。
慕容秋荻立身在城墙之上,左手压上腰后横刀,视线缓慢扫过众人,随后抬起右手,指尖微动,卷轴便如瀑布直下,展出一阵哗然声响。
锦白缎,乌墨字,苍劲有力,笔笔写出名姓。
“这便是最后留于名榜上的八十一人,也是此次飞花会的胜者。”言罢,她将卷轴翻转,露出乌黑沉寂的背面。
“朝圣谷将开,入谷之前,登于此榜上的人,可以面见圣人。”
此言一出,城中顿时哗然起来,就连刚刚被扔出的各位宗主也凝神以对。
慕容秋荻抖了抖手,那漆黑的卷轴上便有墨沙流下,一点点露出黑中白字。
与正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相比,背面便宽松得多,总共只有十五人,文然二字列在榜首。
林斐然向下看去,除却她外,卫常在、秋瞳、沈期等人也都位列其上,但这显然不是按照那八十一位的次序排列,因为身居第二的裴瑜并不榜上。
有人发现不对,立即不平道:“我是第五,为何榜上没有我的姓名!”
慕容秋荻看过那人,没有开口,她身旁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咳嗽几声,执笔在上勾勾画画起来,声音极为冷淡。
“觉得不公者,可唤出群芳谱,看看其上刻有姓名的玉令是何颜色,染红者,皆不在榜上。”
城中倏而一静,围观之人听得一头雾水,在场修士却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死心地唤出群芳谱。
“我并未残杀修士,只是斩了几个花农……”
玉令翻开,仍旧沁了几丝血色,已不再纯白。
谢看花道:“这枚玉令是圣人作出,从悬在腰间那一刻起,便与诸位心心相连。心如何,玉便如何,圣人不见染血之人。”
沈期看向卷轴,心间不免划过几丝荒谬,竟只有这几人从未生出残害之心。
能够入谷寻宝的喜悦不在,不少人面色灰败,咬牙看向那十五个名字,眼中登时闪过嫉恨之意。
寻宝要看机缘,未必能够得到,但面见圣人,却有实打实的好处,如此一算,竟给他人做了嫁衣!
一个胖修士看着自己血红的玉令,恨恨瞪向那卷轴,视线落到榜首之上,面上带有不公的怒意。
那个文然分明也杀了人,他亲眼所见,凭什么她的玉令半点无事,难道就因为她在飞花会中夺得魁首?凭什么!
他啐了一声,怒发冲冠叫骂起来,但因被怒意冲昏头脑,说话便也颠三倒四:“我不服!她也杀了人,凭什么见圣人?这不公平……文然小贼……”
他拨开众人,试图挤上前去,好让慕容秋荻听到自己的控诉,边走边骂:“若是不准杀人,为何圣人事先不做提点!要不是文然多事,提前结束了飞花会,又岂会轮到她当榜首!”
不顾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他越说越气,怒火中烧,只觉浑身血液都簌簌沸腾起来,又迈出一步时,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股难言的凉意从身后传来,静谧而寂冷。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未回头,便有一人抬手捂上了他的嘴,指骨修长,温度极冷,好似常年行走于冰天雪地中的羁旅人,只伸出一手,便带了透骨的霜雪之意。
“嘘。”
这人甚至没有开口,只发出这样短促的气音,便足以叫他僵在原地,无法出声,无法动作。
在周围人看来时,身后人仍旧一言不发,只缓缓将他带离人群。
有人不满道:“哪来的疯子,赶紧带走,还骂文然,若不是她,我们早就葬身在秘境之中!”
这人心中顿时生出莫大的惶恐,又有求助无门的无力之感,周围人或看戏或不屑,在他被带离人群后,这些视线便都收回,只顾着琢磨榜上之人去了。
胖修士被带到一处暗巷,疏落树影下,他终于见到挟持之人,容色清冷无垢,身形修长,那一双寒寂的乌瞳中没有半分波澜,只静静看着他。
“你见到了。”他开口,但并不是问句,手中那把雪剑缓缓抽出。
胖修士嘴唇微颤,眼神慌乱,直直盯着那柄剑,磕巴开口:“道、道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眼前之人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抬手扶过刃面,面色未变,动作却有几分轻柔之意,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下着大雨,洪流席卷,没有太多落脚之地,若要看到,便只有左侧那处更高的屋脊——还有人与你一道蹲在顶上吗?”
胖修士没有言语,喉间发冷,便又吞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
眼前之人忽而抬眸看来,并无杀意,也无愤怒,只是有些奇色,就像偶然看到一株负隅顽抗的杂草,所以生出些注目观赏片刻。
那双乌瞳打量着自己,目光清凌,好似与世无争,却吐出一句毫不相符的话。
“一命换一命,说出来,便让他替你死。”
雪剑回鞘,表明他话中真意。
卫常在不了解善,但极其了解恶,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恶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胖修士果然踌躇起来,不再咬牙硬撑,但他面色仍旧复杂,彼时房顶之上确实只他一个,但为了活命,他必须编出另外一人。
犹豫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人选,他刚要开口,眼前便陡然划过一道白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目中景象已然天翻地覆,莫名滚落几圈后,他看到了自己无首的身躯,以及那个拭剑回鞘的少年。
“房顶上只你一人。”他开口,仍旧不是问句。
视线渐渐暗下,那人却已走出巷口,再寻不见。
……
城墙之上,慕容秋荻将手中卷轴扔到半空,供人细看,不顾人群如何议论纷纷,继续开口道。
“朝圣谷,明日将启,三日后关闭。”
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开,城中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便是滔天的议论声涌现,不止是修士,就连百姓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怎会如此之快?我看过典籍,谷开前的祭典约莫要筹备一月,可现下离飞花会结束,才过了一日不到,且不说筹备之事,不到一日的时间,我们要如何筹备入谷的灵气法宝?”
“今年真是奇也怪哉,谷中也有不少妖兽,难道提着把柴刀就进去?”
“怎么才三日!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灵草,不知落于何方的法宝,就算不眠不休,寻上三日,也未必能寻得一星半点踪影!”
“怕什么,进去就薅,不管是什么,全都装到芥子袋中。”
“难道只是为了给那十人取剑?若真是如此,三日足矣!”
一时间,沸反盈天,各有其理。
慕容秋荻仍旧不顾,兀自开口道:“按照过往规矩,谷开之前,会举行一场祭祀,明日一早,人皇及各方君侯皆会到场,也请各宗各派、诸位世家入席,还有——”
“此次祭典,妖尊及妖族之人也会到场,与我们共襄盛会。”
纷乱的议论声又停了下来,且久久未有人开口,但慕容秋荻并不意外,只是略略扬眉看过。
各宗掌门、世家家主、乃至于各方君侯,虽然都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但于众人而言,其实不算神秘。
但人皇与妖尊便全然不同,他们俱都是一界之主,莫说熟识,寻常人便是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尤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尊。
在民间志异传闻中,妖尊其人乃是孔雀一族,鸡首人身,貌寝无盐,在更为偏僻的城镇中,妖尊甚至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的愤懑全都被好奇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