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也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事,但今日却做得如此顺手,更重要的是,她到目前为止并未感到一点心虚与羞赧。
她变了。
思及此,林斐然猛然埋进被中。
忽然间,眼底黑鱼微动,甩尾跃出,游曳在狭小的被中,彻底与这暗色融为一体。
林斐然还未找到它的身影,耳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
“一日未见……”如霰的声音停顿片刻,“我倒是不知道,你夜间从不点灯。”
他借着黑鱼的双眼看去,只望到一片无尽的暗色。
林斐然微微一顿,小声道:“尊主,谁会在夜间点灯?”
阴阳鱼既可传递心声,也可传通话语,故而如霰听出了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好闷的声音,你现在何处?”
林斐然十分坦然:“在我被子里。”
“……”
传通的声音十分细微,是以她听到一声明显的气音。
不是吃惊时的抽气,更像是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时,微微在唇中转过的那口气。
好半晌,如霰才继续开口:“你蒙在被子里做什么?暗处赏黑鱼么?”
他反应很快,立即就猜到林斐然正与阴阳鱼闷在一处。
听见这话,林斐然没有立即开口,但奇特的是,如霰也没有催促。
如果她此时催动白鱼,定然能看到他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正抚着窗台上那朵蓝色蒲公英的模样。
只可惜林斐然从不会这么做。
对于她而言,这是一种越界。
如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点上蒲公英,耳边是林斐然那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能有这份耐心,还不觉得沉闷,他自己都十分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开口,缓缓将今日之事说完,声音越说越小。
“……就是如此,尊主,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了一些。”
如霰既没有安抚,也没有称赞,他只是静静听完,随后道:“那这个变化,你喜欢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林斐然微微动身,摩挲出一阵窸窣,望着眼前空无的暗色,才喃喃自语般开口。
“小时候看道藏,总说身正才可踏上大道,心正才可持剑,可越长大,却越发现周遭之事,其实与书中所言大相径庭。
对有些人而言,邪道亦是大道,心鄙之人,其实持剑更稳。
就如同今日,我与琦玉长老无法彼此坦诚,须得借用非常手段,才能探究一二,但我并不后悔。”
在被子中动身时,她鼻尖突然撞到什么,便抬手拦下,将那尾小黑鱼捧入掌中。
如霰轻笑一声,开口道:“一事后悔,便会事事后悔,心无悔意是好事,说明你心稳。”
林斐然捧着黑鱼,目光放空。
原先她以为长大后,会有悲痛与离别,亦有欣喜与新奇,但现在才陡然发现,其实在长大途中,唯一在变的,便是“变化”本身。
别人在变,她也如此。
“小时候与母亲去庙会,见到捏面人的手艺人,我觉得新奇,便缠着父母驻足,非要买上三个。
那摊主当即动手,沾上几许糯米粉与香油,两刻钟便将父亲捏出,母亲好看,便又捏得久些。
直到我时,母亲却在中途止住摊主,将那个定好形的面人递到我手中,她问我,要捏一个怎样的慢慢——
我其实不知道,就照着铜镜,捏出一个严肃的小人,简直四不像。
但到现在,我反而有些明白。”
长大,便如同捏面人。
或许有人相助定形,或许没有。
但拿到自己手中时,一定只是一个胚子。
每一瞬的欢喜,每一瞬的苦痛,每一瞬的坚定或是动摇,都会成为手中小刀,或压或按,将面胚雕成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林斐然,好像在渐渐成形。”
听闻这话,如霰的手从蒲公英上挪下,放到桌案处,缓缓摩挲起来,望向夜空的双眸微睐,却未有焦距。
在这份懵懂之下,他仿佛看到一颗蒙尘之珠,正在缓缓溢彩。
他开口道:“那以前那个面人呢?”
林斐然有些羞赧:“那时还小,想不了许多,回去便把面人吃了。”
面人中混有蜂蜜,十分香甜,她一口脑袋,一口身子,三两下便吃个精光。
每每与如霰聊过,林斐然都觉得十分舒畅。
他话并不多,也不是一味的开解与安慰,他总是风轻云淡开口,要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要她自己寻求自己。
修道就是这般,只有自己的道途可踏。
心中那点关窍打通,林斐然长长纾了口气。
掌中黑鱼仍在甩尾,忽又听得如霰道:“你还要将这鱼闷多久?”
林斐然骤然回神,这才掀开被角,将黑鱼送出。
于是如霰的眼前终于亮起,他见到院中月光,见到房内宁静,见到立于床畔的金澜伞,见到床上一团。
“林斐然。”他这般开口。
林斐然掀开被子,抬眸向那尾黑鱼看去。
“何时回来?”
第121章
林斐然眉梢微挑, 望向那尾圆润的黑鱼,仿佛能透过它甩尾吐泡的模样,看到背后的如霰。
她有些不解:“尊主, 我才刚来一日……不过该问的都已经问过,琦玉族长也不会再同我多说, 只待她用过信笺,探出大抵方位后, 我们便会回来。
是妖都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如霰手一顿, 随后直起身,双手抱臂,搭起的腿缓缓晃动, 看向眼前胡乱游移的白鱼。
“妖都并无急事, 只是旁人都没你这般精力,无法在白日里做事后, 还能在夜间与我闲聊,是以问问你何时能归。”
林斐然顿时了然, 晚间只有自己一人醒着, 只能望向茫茫夜色, 何等无趣。
之前每晚他们都会待上一段时间,大多是她在问,他在答,此时忽然无人打扰,难免会有些空落。
“我们会尽早回去。”
她停顿片刻,又从床上坐起,走到桌边倒茶,那条黑鱼便跟牢牢在身侧。
“尊主,以前没人与你闲聊时, 你夜间都在做什么?”
墨笔黑鱼兀自转了个圈,很是开心,但传来的声音却十分平和,像一捧清凉的秋池水。
“修行。”
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
但仔细一想,如霰性情强势,又极为欣赏强者,能在这个年纪踏入神游境,平日里定然也不是个懈怠之人,只是白日里总见到他沉眠,夜间二人又大多是在论道,所以没怎么见过他修行。
她神色中罕见地浮起一丝好奇:“尊主,你一般是练功法还是修心?”
若要破境,运动行灵与心境突破,二者缺一不可,不知他如今是差欠哪一处。
如霰抬起手,白鱼便立即追随而来,在他手边甩尾转圈。
修行一事其实应当隐下,他也不习惯与人过多谈论,说出来,便意味着自揭短处,矮人一分。
但对林斐然这样的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好奇的问题。
他指尖一转,白鱼便立即甩尾追上,他以手支颐,看了片刻,眸底映着碎光,许久才开口。
“打坐修心。我停驻神游境已久,始终无法寻出破入无我境的法门。”
林斐然并不意外,修道之路就是这样,翻过一座,还有另一座,一山总比一山高,道无止境。
且不论如霰这样的强者,即便是踏入归真的圣者,也仍有另外的高山阻拦,归真境并不是道途的终点。
“尊主,时日还长,越急就越寻不出,或许你只是差一个机缘。”
如霰不置可否:“机缘难遇,但在进境之前,我还有更为紧迫的事要做。”
林斐然点头,又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如霰唇角微弯,抬眼看向窗外,意味不明道:“你已经在帮我了。”
一时安静下来,虽算不上沉寂,但也有些难言的默然。
林斐然抿抿唇,打破沉默:“尊主,神游境的人打坐是什么样?我还没有见过。”
如霰一顿,凉声道:“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林斐然并未退缩,她平和的眉眼微动,带出一个笑意:“好罢,其实是我还没见过你打坐,所以有些好奇。
会不会金光溢流,就像之前那样?”
如霰眉梢微扬,兀自将她的话转了个说法:“你想见我?”
“嗯?”林斐然坐在桌边,随后纠正,“是有些好奇你打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