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飞飞速度极快,可道和宫也以快剑出名,卫常在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时间,幽深的巷中,只听得连绵不绝的叮然声响,如同琵琶拨弦,嘈嘈切切。
卫常在如今已至问心境巅峰,荀飞飞亦是登高境初阶,二人之间虽有境界之差,但卫常在有昆吾剑在手,且已有剑境之象,对荀飞飞有所限制,二人缠斗一处,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
但除此之外,荀飞飞更多的是顾虑大局,若是今日当真与卫常在拼个你死我活,人族乾道必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此人当真不可小觑,若不严阵以待,怕是要吃大亏!
见对面少年周身气势不减,尤为迫人,荀飞飞心下越发奇怪。
自从做上妖族使臣后,树敌自不会少,入城寻仇也不罕见,但即便树敌也该是妖族人,与道和宫又有何干系?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许久前的小游仙会。
那时他们帮着林斐然炸了流朱阁,顺走不少丹药,还闯了剑境,难道是事发败露,是以道和宫追杀至此?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对阵之时,荀飞飞罕见地开口:“你不辞辛苦追至妖界,若是为补偿而来,可以明说,不必如此动手!”
卫常在眸光微动,一双如墨的乌眸看去,随后视线一紧:“我说过,我是为助道而来。”
荀飞飞最会谈判,一听这话中之意,便知晓有协商余地,于是打起感情牌。
“看你手中灵剑,便知晓你的身份,不知你可否认识林斐然,她过往也是道和宫弟子,如今在妖界任职,不论是何紧要之事,看在同门的份上,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卫常在神色一变,垂下的眼睫抬起,声音缓缓。
“……你认识她?你们很熟吗?不过相识几个月而已。”
荀飞飞猛然后退,手中灵器在指尖弯绕而过,蓄势待发,但他语气却微微松下,觉得自己的感情牌打得恰到好处,想来很快便能睡个好觉。
“当然熟悉,相识岂能以时间论长短?话不投机,片刻嫌长,一见如故,三年也短,我与她,恰恰是后者。”
“……”卫常在漠然看他。
四周寒霜更为凛冽,荀飞飞立即感到一阵悚然。
若说先前是纯粹的杀意,此刻便掺杂了一丝浅淡的死寂与细微的怒火。
他似乎将眼前的少年惹怒。
难道自己判断有误,他与林斐然其实原先有仇?
卫常在提剑而去,面无表情地重重劈下,与此同时,周遭阵法又起,并着几张哗然响动的黄符,身后街面也缓缓凝冰——
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将荀飞飞困在其中!
紫光高扬,但在落下的瞬间,向来锋锐的昆吾剑不知被何物无形阻拦,未能寸进不说,反倒将卫常在震退半步。
荀飞飞心中诧异,二人一同向上看去,一柄红伞不知何时在上方出现,光华流转间,将荀飞飞护在其下。
在卫常在看见红伞的瞬间,心中微动——
忽然间,一道裁月剪秋的锐意从后方飞来,划出一道弦月圆弧,将昆吾剑打退的同时,于卫常在手臂上破开一道细长伤痕。
下一刻,玄衣少女出现在伞下,恰恰接住飞来的染血长剑,手腕一转,剑上鲜血尽数洒落,溅开点点红梅。
隔着浅淡的薄雾,林斐然并未看向扰乱之人,而是率先走向荀飞飞,问道:“你没事吧?”
她本是想来此替换画像,但因中途走错路,这才迟来一些,哪知刚刚到此,便见荀飞飞与人斗法,像是吃亏。
荀飞飞摇头:“无碍,他暂时还杀不了我。”
林斐然略略点头,侧身半步,站在荀飞飞身前,这时才向对面看去,最后神情一顿。
远远望来时隔着薄雾,雾中人影自然看不分明,是以林斐然没有认出来人。
但这雾到底不算浓稠,如今不过隔上三两步,彼此面容便足够清晰。
“卫常在?”
林斐然打量过他,神色疑惑,目光在他微微渗血的左臂一顿,随后移回面上:“你怎么会到妖都来?”
她只是草草看了一眼。
他的血竟然已经不够吸引她的目光了吗?
对她而言,卫常在受伤一事,已无足轻重?甚至比不上一只灵鸦的安危?
卫常在静静看着她,左手微动,却并不言语。
月华映入乌眸,如同覆上一层蒙白的薄霜,仿佛在这一刻,或是下一刻,只要天际月光再明亮一些,这霜华便要化水。
他不言不语,已是在林斐然预料之内,是以她转头看向荀飞飞,问道:“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荀飞飞眉眼微垂,瞟了卫常在一眼,不好高声,便凑到林斐然耳边,声如蚊呐般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林斐然听他说完,心下同样一紧。
她觉得荀飞飞猜得不错,道和宫中能驱使得动卫常在的,也只有张春和一人,只是他们未必是为那点金火丸而来,或许……
是剑境一事暴露,张春和让他来取铁契丹书,或是仙真人经?
思索之际,卫常在正低头看着自己臂上的伤痕。
浅蓝衣衫渐渐被沁出薄红,随后转深,他却仿佛失去痛觉一般,眼中只有这道明艳的色彩。
“慢慢……”
他终于抬起头,开了口。
“慢慢,你方才没有认出我么?”
他开了口,说的话却叫眼前两人微怔。
荀飞飞忽然从这语气中品出一丝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有异,他默默转眼看向林斐然,却见她的神情比自己还要茫然。
荀飞飞:“……”
想从她这里找出答案,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林斐然看向四周:“……这里遮霜起雾,认不出你很正常。”
卫常在看她:“春城一行,在城门处,即便你全然换了样貌,我也一眼就将你认出。
你以前从不会认错我。”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可以两月之内另有所爱,我难道就不能有所改变?”
林斐然话音一顿,忽觉这话说得没味,便也不再继续。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入妖都有何目的?难道是张春和又要你来寻什么东西?”
卫常在眼睫微动,心中忽然一刺。
从何时起,他与她相见便只是为了各种目的,他如今与她,竟连友人也不是了。
好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涩然:“我是来此助你修行,杀去损你道心之人。”
林斐然眉头微蹙,荀飞飞更是讶异:“我何时阻她修行大道!”
卫常在转眼看他:“修行途中需得断情,你与她有牵连,她心善,不忍伤你,我会替她动手。”
荀飞飞一口气堵在喉口,向来寡淡的神情染上几分荒谬,他张口欲言,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林斐然更是不解:“可我修的并非天人合一之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何来的断情?”
她目光微凝:“你到底为何而来?”
卫常在又不再开口,他垂下眼,握紧昆吾剑。
荀飞飞适时开口:“你看他腕上的鸳鸯环,唯有与妖族之人登册入城的道侣才会戴上,应当还有人与他一起。”
他看向卫常在,道:“与你入城的妖族是为你做保,你二人又束着鸳鸯环,想来关系匪浅,若不想牵连那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林斐然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圆环,以及垂下的那根灵线。
不必多想,便知灵线的另一端是秋瞳。
她略略垂眼:“罢了,好在今夜无事。若你们二人是一同出来游玩,便好好等待夜游日,这里夜市热闹,适合有情人同处,但除此之外,不要再做多余之事。
妖都不是洛阳城,若你们执意闹事,随意杀人,我作为此方使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看着林斐然的神情,卫常在不禁想起飞花会一行,她未多看自己一眼,想起朝圣谷一行,她取剑时的怆然,想起那只信鸟,那句无谓的话语,在她眼中,他如今谁也不是。
心中难以宣泄的情绪终于寻到一个名为“荀飞飞”的出口,可至此,却仍旧淤堵于心。
在向荀飞飞出剑的刹那,他心中便有所悟,他想,即便杀了荀飞飞,他亦不会觉得畅快。
——他来妖都,原本不是为了杀他。
迷惘间,卫常在忽然想起那日,她倚靠床栏,抬头看向他,神情看似冷静,眸光却如波涛起伏,眼角微红。
那时,他只是沉迷于那般为他而动的目光中,然后听到她说。
“卫常在,我们将婚约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