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回答:“人人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锁金印终于结成,锦绣王将手放开,也不再执着于方才的谈话:“既然如此,那我就书信一封,还请代为转交。不过我猜他不会回就是了。”
她坐回书案边,刚要提笔,便抬眼看向明月:“这位鲛人族的贵客,别再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人族都能成妖族使臣了,妖族坐上人族的圣宫之位有何不可?
并非你眼瘸,要怪只怪她藏得太好,为了一个人,宁愿永远待在皇宫中。”
明月这才回神,神色却仍旧没有放松。
她的生母便是当年被纳为太子妃,后来却成为天下人笑谈的娴阳夫人。
明月出生后不久,娴阳夫人便因为身弱故去,宫中夫人、美人并不算多,像她这样丧母的皇子、公主亦不少,故而他们有专门的奶娘抚养。
不过明月有一个极好的外公,张丞相时常来看她,也算弥补了不少亲人之爱。
宫中像她这样的孩子,平日里除了去学宫启蒙之外,最常做的,便是敲响华仪宫的殿门。
那是圣宫娘娘的居所。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或是莳花弄草,但大多时候,她都只是默然望向天际,只有几个孩子到来时,她的唇畔才会露出慈和笑意。
圣宫娘娘绝色倾城,没有哪个孩子不迷醉在那比春水还要柔和的笑颜中。
可以说,宫中的孩子都在她膝下长大,吃过她做的牡丹花酥。
但到十岁左右,懵懂的孩童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后,再想见她,便需得父皇的准允,若不然,还未靠近华仪宫,便会被大监拦下,轻则训斥,重则禁足。
宫中来往繁杂,但扪心自问,谁也说不出圣宫娘娘一个不好,哪个皇子公主闯祸,即便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将求救信送到华仪宫。
有她开口,事情定然有转圜余地。
明月也这样做过,彼时她听闻联姻的风声,这才硬闯华仪宫,圣宫娘娘得知此事后,心中怒然,便让人将父皇唤去。
那时,与妖界结盟之事的确暂停了五日。
五日后,父皇亲自来找她,二人谈心一夜。
直至天明时,她枯坐廊下,久久不语,父皇则带着一纸书信离开,那张信笺上,是她亲手写下的心绪。
“圣宫娘娘,明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若要离开皇宫,联姻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我不愿一生都待在宫中,如今心意有转,还请见谅。明月顿首。”
有理有据,白纸黑字,亦是她亲手写下,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明月也曾懊悔过自己的软弱,若她坚持不写,圣宫娘娘必然不会罢休,联姻一事定然能从结盟中抽出,可她不够坚定。
她难道要为此厌弃圣宫娘娘吗?
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最为位高权重之人罢了。
对于圣宫娘娘,她原本就感触良多,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又知晓她有顽疾,再回忆起过往,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她深深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堵住的幽郁全都呼出,随后看向二人。
锦绣王的信已然写好,她心知她们要开始施法解封,自己也想散散心,便出声道:“你二人有事要做,我便去花会看一看,挑些花种,过会儿再来。”
眼见明月要转身下楼,锦绣王立即唤住她:“这位鲛人的贵客,今日之事虽有些波折,但好在结果不差,待你回鲛人族后……”
明月打断道:“我知道,今日我只是来买花种,别无他事。”
锦绣王仍旧不放心,她翻掌而出,下了一道封印,这才面色稍霁:“我们灵花一族的种子极好,即便是在海边也照生不误,可要细细挑选。”
明月并不搭话,只是看向林斐然,略略点头后,这才转身下楼。
飞阁中顿时只余二人。
林斐然看她一眼,从容坐在案前,抬手将那封写好的信放到手边,这才单刀直入。
“现在开始?”
“随你。”
两人隔着一张梨花案,距离不算远,锦绣王动动指尖,那悬于空中的花阵便飞入二人之间,幽香扑鼻。
“在解除之前,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普通的封印,一旦解开,将你记忆封存之人定然会知晓。
若非极其重要之事,她不会费心用这样繁杂的法阵,所以,你的回忆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免打草惊蛇,我会把最后一步解法教给你,算是保你小命。
解开的时机由你掌控,但不要拖得太久。”
她话音落下,右手翻转,弯出一个拈花指,随后飘然落到林斐然的眉间。
林斐然忍不住问:“为何突然想要为我保命?”
“因为——”
锦绣王面色怅惋,似在回忆。
“因为,她虽然封住了你的记忆,但我相信,这是为了保你的命。
她保你,我便不能任你送死。”
林斐然沉思片刻:“或者说,你不愿意让她知道是你解开的封印。”
锦绣王一顿,转目看去,笑容森然:“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不要再猜,不如专心自己,解除封印时,可是很痛的。”
一道绯色灵光划过,钻入眉心。
林斐然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梨花案,木面漆黑光滑,倒有两人的虚影。
忽然间,她仿佛从虚影之中见到一个古朴繁复的法阵。
如同重峦叠嶂,又似森森密林。
一眼看去时,其实并不杂乱,反而有种别样的韵律,但深入其中,却会生出一种“身在此山中”的茫然。
灵光汇入法阵,开始游离,如同拆房解锁一般,一点点将法阵推开,于是额角传来阵阵隐痛,林斐然索性闭上眼。
她耐性向来很好,再加上有除咒的痛楚在先,这种疼痛便尚能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额角渗出细汗,后背浸湿,正是忍耐之时——
砰然一声!
无边寂静中猛然传来一道巨响,在耳膜处炸开!
林斐然立即睁眼,却又被锦绣王眼疾手快按下。
“封印解除,自然会有记忆流出,但并不连贯,你且忍一忍。”
她的声音仿佛被罩在空木箱中,混混沌沌,不甚清晰,但林斐然还是听进耳中,坐回原位。
在梨花木上的那片虚影中,她竟又见到一轮高悬的圆月,一扇紧闭的大门。
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关门砸出。
这是一段她从未想起的回忆,眼前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正躲在一处破庙中,慌乱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显得粗粝沙哑。
她将老旧的木门关上,又立即掏出身上符箓,贴在四面八方。
又是轰然一声,有人在庙外撞击,墙上的符箓顿时灵光大现,道道纹路蔓延而出,在封锁中撑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破庙。
她飞快贴到佛台之下,双手仍在颤抖,如今的她,个头也不过与佛台齐平。
在狂乱的心跳中,她一把抓过案上烛台,以带刺那面朝向门外,试图做些无谓的抵抗。
铜制烛台上布满锈迹,抓在手中极为粗糙冰冷,却也让她理智回笼。
在响亮嘶哑的呼吸声中,她忍着肺痛,颤抖着翻出剩下的符箓,一张张清点。
“神行、吐火、化沙……”
声音不似往常一般清脆,仍旧能听出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
砰——
耳边再度炸开那阵巨响!
不知是怎样可怖的术法攻上,整座庙宇竟猛然一晃,若非符箓支撑,怕是已被碾成齑粉!
她双手一颤,并未抬头,只是更加快速地清点符箓。
屋顶灰尘混着木屑簌簌落下,像是一阵沙雨,顷刻间便将手中黄符淹没大半,她也难以逃避地呛咳起来。
粉尘扑鼻间,她终于清点完毕,无意识抬头时,恰巧对上一只幽深的眼——
那只眼透过门上裂隙,正紧紧盯着她!
她心中大骇,下意识将手中烛台扔出,却只撞上木门,滚落在地,转出一阵骨碌的声响。
砰——
一张符箓燃烧殆尽,从墙上脱落,埋入尘土中,它们撑不住太久。
她望向那只眼,大叫一声,慌不择路一般钻入佛台之下。
帷幕遮挡中,她翻出两张符箓,一张化沙,一张神行。
她意图用此遁逃。
但她先前从未双符并用,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被困在地底,窒息而亡。
铛然声响,屋顶泥瓦坠下一片,她知道自己所剩时间无几,看到了那样的密辛,若是被抓住,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不再犹豫,只将双符交叠,捻诀驱动,下一刻,身下的石板地骤然化作细沙,将她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