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片刻,环顾四周,原本清苦的小房间不知何时熏香袅娜,凳上又都放有软垫,床铺更是绵柔,空空如也的墙上挂了淡雅的壁画……
不知何时起,属于如霰的痕迹已然无处不在。
林斐然总觉得站不是,坐也不是,心乱之下,竟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
“尊主……你先前说我犯了错,是什么意思?”
如霰扬唇,目光飘然落到她身上,启唇道:“过来。”
林斐然不明所以靠近,如霰抬起手,在她以疑惑眼神中悠悠将掌心落到林斐然后背某处,轻轻压下——
她霎时感到一阵刺痛从脊柱划过,周身筋骨与灵脉错位交缠,肌肉酸软难言,额角顷刻间便沁出一层薄汗。
“……”
“疼疼疼!”
林斐然抿唇忍了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痛呼出声,一手反按着如霰的手腕,另一手紧握衣侧。
如霰任她按着,掌下却也不再用力,另一手取出缎带,三两下便将她散开的发尾系在一处。
“连战许久,受了这么多伤,只靠丹药撑下来,还连破两境,灵脉被如此磅礴的灵力冲击……你能挺到现在,全仰仗于根骨好。
伤痛全都压到各个关窍,不将它们揉散,再过两日就该一边吐血,一边来寻我救命了。”
林斐然闻言,自然不敢再乱动,如霰见她忍下,只轻叹一声,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脊柱、后腰、臂膀……
每一处都不亚于极刑。
直到终于将脊柱关窍处揉通,见林斐然眉头微松后,如霰才缓缓开口。
“先前问你外界境况如何,你却说让我安心炼化丹丸,然后以一己之力鏖战逍遥境修士。
错之其一,欺瞒于我。
错之其二,浑身伤病。
错之其三……”
寥寥数语,便将林斐然的“罪状”罗列出,但语气却全然不似话语这般冷硬,反倒有种道不明的意味。
林斐然终于恍然,却听他停住不言,忍不住继续追问:“第三是什么?”
如霰垂下眼睫,将被她无意识攥住的手收回,手背上果然红了一圈。
他却只是摩挲着,轻声道。
“其三,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性命应当永远凌驾于他人之上……”
说到此处,他再度停顿。
他说话向来直白,像这般一句话停两次,对他而言已算十分罕见,但他仍旧忍不住要斟酌、衡量,唯恐伤了这一片赤诚之心。
想要让林斐然自私,就是在颠倒她。
“……至少在你足够强,能够背负起别人的性命之前,你要最先考虑自己。”
诚然,他从未要谁护着自己,心中也并不在意,但今日细细体味,却有种难言的欣喜,像夜海漫过礁石,猛然扑来,缓缓退去。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但他还是想这样说。
“我手中还有几株云魂雨魄草,即便这次没有炼化,也还有下一次。”
林斐然知道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便忍着痛,开口回道。
“我只是觉得,你为了治疗这个顽疾,寻找多年,波折多年,如今只有一步之遥,若是半途而废,那就太可惜了。”
如霰静望着林斐然,心中自然知晓她并非故意说些好话来哄他。
今日炼化丹丸之人,即便不是他,而是荀飞飞、碧磬等人,她也依旧会这么做。
心中感慨嗟叹之余,又有些无奈好笑,眸中光彩变了又变,终于还是凝于感怀。
他取出一个绯红瓷瓶,放到林斐然的唇边。
“先前为你除咒时,我便一直在寻找既可以止筋骨灵脉疼痛,还能安神的灵药。这瓶绒草药汁,色红,无毒,止痛效果极好,但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副作用。
想试一试吗?”
林斐然对他的医术深信不疑,既然无伤大雅,想来对身体便也没什么损伤的。
她点头:“可以,我给你试药……”
“不需试药,我先前已经试过了。”如霰将药倒入她口中,“怎么样?”
第159章
悠悠的风从窗外吹入, 卷来几片银杏,此时的风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和煦,反而带着一些令人不察的冷意。
秋末了, 入口的药却仍旧带着暖意,林斐然抿去唇角的残汁, 只觉得十分甘甜。
她虽然对灵草认识不深,但也算博览群书, 若是连她都未曾听过, 定然是像云魂雨魄草那样十分罕见的灵草。
不过吞咽几刻,浑身绵密的刺痛已然退却大半,紧绷酸胀的肌肉也松懈下来。
……竟然这么快就见效。
林斐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只能看向如霰, 认真答道。
“特别好喝。”
如霰弯唇,一双桃花目静静盯着她, 声音中带着独有的凉意,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
“牛嚼牡丹。”
林斐然一时无言, 但想想自己也确实没吃过什么好的灵草, 分不出好坏, 便也无从反驳,但在点头认下之前,她还是有过挣扎。
“要不,改成斐然醉饮绒草……”
如霰弯眸更甚,搭起的腿轻晃起来,摇了摇头,只退让半步:“牛犊嚼牡丹。”
林斐然叹息。
周身忽然松懈下来后,她有些站不住,便卸力坐回木椅, 侧首伏在桌案上,任由如霰为她揉按脊背处的关窍,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腿就在旁侧,相隔咫尺。
呼吸之间,灿金的环面蒙上一层白雾,模糊她的倒影。
不知为何,林斐然的思绪渐渐散漫起来。
虽然如霰是在为她疏通经络,挪移剑骨,确确实实是在治病,但这样的手法实在太过舒服,比起诊治,更像是她在享受。
他先前还在试药……
“如霰,这个药的影响是什么?”
林斐然伏在桌上,悄悄掀起眼皮,向上方那个身影看去,或许是天光太亮,他的面容也融在光影中,并不清晰。
如霰唇角一弯,身形微动,散落的雪发便遮掩天光,在她眉宇间疏落出几缕明暗。
“影响就是,镇痛的效果太明显,会让人暂时神思涣散,难以自控,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
林斐然正埋首臂间,只露出一只眼看他。
那是一种自以为隐秘,却又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
他缓缓俯身,轻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林斐然仍旧在看他,仍旧只露出一只眼,他一动,她的视线便会随之而转。
如霰觉得好笑,可心中却涌动着更多的、其他的东西。
脊柱上的灵脉散开,灵力也不再淤堵,他的手也随之落到她的臂膀处,柔缓地将其中淤堵推散。
他不由得开口:“原来你这么喜欢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点头如捣蒜,甚至开口解释:“因为我们是好友,你只让我叫你的名字,这是对我的信任。我喜欢别人信任我。”
真是晕得不轻,如霰不禁想,喜欢这两个字竟也能从她口中轻易说出。
林斐然依旧趴伏桌案,右手搭在他腿上,由于神思涣散,目光也无法很好聚焦,便悄悄挪近半寸,看向他时终于露出另一只眼。
“如霰,你为什么会叫如霰?
霰是雾林中结出的小小雪丸,旭日一出,就都被晒成水珠消散,了无痕迹……这不像你。”
如霰踩在座椅扶手上,抬手拂开她额前碎发。
“现在才问出来,看来平日里没少想。你觉得我不像霰华,那像什么?如果答案让我满意,我就告诉你缘由。”
林斐然沉默了许久,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但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揉按着她臂弯处的关窍。
她习惯给出一个不敷衍的答案,所以总要思考很久。
“我觉得,你像火焰,像熔金,像温泉,像细雨,像利刃,像高墙,唯独不像日出即散的霰华。”
如霰微怔,抚上她朦胧的视线:“只有你这样想我。”
一条手臂揉散,他又拉过另一条,如此一来,林斐然就侧身伏在他腿上,下颌抵住金环,却因为此时周身无知觉,只这样压着。
她虽然意识不清,但到底还有条理,便开口道:“那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满意就要告诉我。”
如霰没有明白回答,只是捻去一片银杏,半阖轩窗,默然片刻才回答。
“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母亲一同学习人族汉文,其中便有一个‘霰’字。
母亲告诉我,霰者,沉夜而生,日出而亡。
那时候,我以为所谓的‘霰’便是另一种蜉蝣,但我见过蜉蝣,却未曾见过‘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