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片刻,忍不住开口。
“尊主,虽说你以前修的也是长枪之道,但你是不是从未御器行于空中?”
“从未。”
如霰正垂目看着手中的舆图,回答得十分干脆:“自我在人界行走之日起,从来都是乘车。”
“那去人界之前呢?”
“有鸾鸟。”
“……”
要不让他下去吧。
说到底也是去擒拿各族领主,还是鸾驾威风些。
她刚要开口,如霰便将舆图收起,看向剑下的游移而过的山水,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碗雪荔羹味道如何?”
林斐然还想着御剑之事,晃神答道:“好喝。”
他应了一声:“那下次吃饭时,再让人给你做一些。”
说起这个,林斐然也蹲下身来,抱膝看他:“尊主,你是在成为妖尊之后才将青竹招揽过来的吗?”
二人之间隔了三指距离,如霰漫不经心扫过,抬眸看她。
“那时荀飞飞一人忙不过来,又恰巧遇见他,便让他也做了使臣。
不过,我与他却是早就认识。”
林斐然忍不住凑近半分,好奇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你是在给我挡风么?”
如霰扫视她,见她移开视线后,便一笑而过,也没有再继续揭穿。
“我第一次去往人界时,找不到无尽海界门所在,东奔西走间不小心闯入灵竹一族的领地,他们族人大多心善,听说之后,便派了一人为我领路,这个人就是青竹。”
“那时他还是个十分热情的孩子,但很是拙笨,灵竹一族少年人都这样。
他一路上时时与我闲聊,是个初出茅庐,十分生涩,但热心肠的人,将我送到际海后,他便很快离去。”
“我第二次与他遇见,是在人界游历时。
那时我恰巧拟出一张药方,准备去诡雾渊寻药,途中遇上不少寻灵草的修士,其中就有他。
他们这个部族的人都一样,心是慢慢长成的,所以一开始会有些愚蠢,但是看在他没有坏心的份上,我还是忍了下来,一路上多少也算有点情谊。
再后来,我成了一界之尊,阴差阳错又遇到他,手下正差人,就让他一起加入,学着学着,就成了最聪明的一个。”
原来他们初识在许久之前。
林斐然却忍不住想,青竹的确很聪明,但秋瞳的姐姐以及赤牙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难道他当真不知?
更何况,事情出现纰漏,如霰等人并未详查前因后果,便直接惩罚,实在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
或者说,这一次的惩罚只是对青竹的一次提点?
人与人相处,绝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林斐然无法揣度,便只无声叹息,不再提起此事。
她又向前凑近,即便四下无人,她还是小声问起另一件更为令人不解的事。
“尊主,那个天行者的咒言,为何对你没用?是因为在出口之时,那道咒言便被你解了吗?”
她与那个天行者对上不止一次,却屡次吃瘪,甚至不需要动用刀剑,对方只要吐出一个字,她便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若她已然成为密教眼中钉,以后势必还要对战,不如趁此机会请教。
“尊主,如果是我,如今已到登高境,有可能破除这样的咒言吗?”
如霰毫不迟疑道:“如果要说破除,那你做不到。”
他侧身看向林斐然,眸光在夜幕中幽微可见。
“之所以对我无用,是因为这个人的咒言并不纯粹,所以我有办法抵抗,但你们境界不够,无法像我这样破除。”
林斐然疑惑道:“何为纯粹的咒言?”
如霰目光下沉,落到她的双臂与周身:“像你灵脉中刻下的,才是最为纯粹的咒言。”
他忽然弯眸一笑,扬起下颌,垂目看她:“是不是回去辗转反侧,演练多次,都想不出以后与他对阵时,要如何击败?”
林斐然点头:“其实我想了很多种法子,但不论哪一种,都得我拔剑迎战,或是动手结印,可他只需要在我行动前说出一个‘定’字,我便无可奈何。”
如霰眉梢微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古籍递出。
“这便是我今日带你出来的缘由。”
林斐然接过,只见古籍封面处随手写有四个大字。
分花拂柳。
她觉得有些耳熟。
“我曾经在小学宫中听过,师长说这是一门极其难练的功法,而且只有残本,所以没有过多讲解,以免众人听了心动,偷偷学练,误入歧途。”
如霰颔首:“他说的没错。我手中这个虽然要全一些,但仍旧是残本,不过对你而言,即便学练,也不会误入歧途。”
“还记得飞花会吗?十二群芳谱中,最后一枝是金银台,用之可分身。
那些金银台上施加的功法,其实就是圣人独创的分花拂柳。
这本残页缺失的就是灵力流动之法,但你在飞花会中用过,定然不算陌生,更不会走入歧途。
细腰王几人境界不低,如今又重伤在身,让你用来练手,再好不过。
学成之后,再与这样的天行者对上,便可使用这门功法。
届时有数个林斐然出现,而不纯粹的咒言只能对其中一个有效,你不会再被限制。”
林斐然低头翻着手中的古籍残本,一时恍惚,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与一方霸主对阵之时,也能用上练手两个字。
御剑前行,二人恰巧落至一处密林上方,重叠的枝影中,隐约露出一方火光。
林斐然蹲在剑上,忍不住道:“现学现用吗?”
如霰面上也不见一点担忧,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光彩。
他拂开她颊边的碎发,轻声道:“你不可以吗?”
林斐然双唇微扬,站起身道:“当然可以。”
……
……
剑境之中,冰封十里,原本该是一望无际、寥落孤旷的景致,却又凭空多了五六座长满雪松的嶙峋山丘。
山丘并不分散,而是集中在一片镜湖周围,将它团团围住。
卫常在从山顶走下,路过这片松林时,忽然瞥见一树弯折的木枝。
它就立在正中,与周遭孤直的青松相距数米。
——不知是格格不入,还是被拱卫其中。
那是一株不足半人高的细梅,但枝条遒劲,生机勃勃,其上并无叶片,只缀着豆大的花苞,却并无开放之意。
花无重开日……
他伫立在原地,静静看了许久,这才继续向山下而去。
手中玉牌仍旧不断传来张春和的声音,他正将师祖当年破境的种种征兆说与他听,恨不得他能与之全然相同。
“只有修行无情道的弟子,才可在剑境中得以见到剑心,这是无上殊荣。
师祖当年于剑境中窥得一片明镜,镜中可见万千世界,可细细看去,其实一片澄明……”
可惜他只能入耳,并不入心。
周身、目上的伤痕仍在作痛,但在这极寒之中也终于麻木,只剩下一些淡漠的冷意。
他走到镜湖边,几乎不做犹豫,径直踏入其中,湖水蔓延而上,却没有半点湿意。
这不是水,而是剑境中的一处幻象,他终究还是下来了。
湖底十分空荡,除却一支幽微的灯烛外,便只有一片浮沉的碎片。
那是他的剑心。
在张春和喋喋不休的话语中,他提步靠近。
银镜上光华流转,映着幽微而温暖的烛火,将一切映入他眼底。
镜中没有万千世界,没有无上大道,只有林斐然。
这就是他的剑心。
“……师祖当年之所以能连破数境,正是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杂念,一心向道,愿意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只为镜中所有,只为镜中苍生。”
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可得无上自在……
原来他破境不是因为断情,而是因为林斐然。
“如何,镜中可有苍生?可有天下?”
“……有。”卫常在喉口微动,凤目微遮,静静看着镜中人,声音喑哑,“得见我之苍生,得见我之天下。”
张春和闻言拊掌,语调高扬:“如此甚好!此后你必定踏入天人合一之境,重振道和宫荣光!”
卫常在默然片刻,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疑惑问出口。
“师尊,你当年为何如此笃定,我命中要与秋瞳在一起?”
玉牌另一边有些意外,停顿片刻后才回答:“当然是卜算推演而得,你玉清师伯精于此道,若不是他,我又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