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并未理他,只是伸出左掌,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净澈双眸直直看去:“抓到你了。”
抓鬼与其靠追击,不如直接下饵,等鬼自投罗网。
穆千瞳孔微缩,随即哼笑道:“打窝下饵是吧?抓到又如何,我们方才可没约定抓到鬼有什么奖励。还有,别忘了咱们俩到底谁才是等待被抓的鬼。”
他反手拉住林斐然的手腕,大喊道:“江尽,动手!我现在承认你之前的话了,她确实难缠,早撤早好!”
“早告诉你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江尽从手臂上撤下一条绳索,向两人冲来,“拉好她!”
穆千看向林斐然,刚要开口,却被她身形一晃,攻守之势立即调换,他虽还拉着她,却也被绕至身后,左臂被她拉至反弓,一时难以放开。
林斐然突然笑了:“谁说江尽是饵?打窝没错,但你好像看错钩子了。”
她才是饵,而她要做的,便是让穆千将方才右肩上那一击还来!
手中银箭高高举起,寒芒星矢坠击而来,穆千立即结印行诀,一震灵力爆开,林斐然纵身离去,却也给穆千肩头划伤半寸,血流不止。
穆千立即隐去身形,周围数个虚影冲出,势态凶狠,看样子被方才那一击打得恼怒了。
数人围至,林斐然举箭以对,忽然一声箭鸣由远及近,击破数道虚影。
她一怔,转头看去,碧磬将背上箭筒解下,大力放到腿边,震碎几块砖瓦,她从中取出三支银箭,挽弓搭箭:“她可不是一人。”
江尽冷笑一声:“援兵至今未到,其中真意你们难道不懂吗?有人不许你们插手。”
碧磬也学他冷笑一声,扬起下颌,发间宝蓝珠串碰响:“你休要胡乱猜测!我不知为何援兵未到,我只知道林斐然现下受了欺负,我就不能不管!”
旋真跃下屋顶,掀唇笑道:“抓鬼游戏这么有趣,一个人玩太孤单了,我们也来!”
语毕,他足下雷光乍起,顷刻间便如一阵疾风般掠出,出现在数十米外的某处,手握成爪,直直压上那人肩膀。
“抓到了!”
在他手下,是正在治伤的穆千。
旋真探头看他,笑问道:“虚影再像,却不会受伤流血。怎么样,我的鼻子灵不灵?”
穆千一时间只觉心塞,只恨临行前没让某人给他算上一卦!谁知道来抓个小姑娘会碰上妖族使臣,倒霉倒霉倒霉!
他随意扯好绷带,反手捏诀击去,旋真立即避开,他趁机再次散去身形。
可血腥味浓郁,这人又跑得极快,几乎是刚移开身形,下一刻便能被他追上,一时间他逃他追,似乎是插翅难飞,只好再次幻出虚影同旋真缠斗。
“江尽,回去记得告诉你们道和宫师长,给我加钱!”
江尽这边既要应对林斐然的攻势,又要躲避那准头极高的箭矢,一时间自顾不暇,怒道:“你自己去说!”
林斐然手上不停攻向江尽,余光却扫往穆千那处,要想破了这幻阵,首先就是要重伤这人,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想将方才那击还回去。
若是以往,她定然会向这人解释,她不是小偷,她不叫废人,就如以往在三清山一般,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率先忍下,不想给其他人惹麻烦。
太徽等人常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他们说,修道之人,须有宽怀心胸,须要戒骄戒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们还说,好斗者自损道心,心如磨石,污言如水砂,忍耐即是修炼,被人中伤,应当时时内化磨砺,时时自省,以善养身。
她以前觉得十分正确,人当自省,才能前进,但那日见到如霰恣意独尊、想扇谁就扇谁的模样时,她脑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
人就不能一边自省,一边扇回去吗?
这两者是冲突的吗?扇回去,就是不善吗?
显然不是。
别人欺辱而来,立时扇回去,然后再内省、再修心,又有何不可?
林斐然开口道:“碧磬,能借你几支箭吗?”
碧磬正追着江尽,闻言道:“你要几支?”
林斐然道:“有多少,借多少。”
碧磬微怔,旋即大笑开:“当然可以!依我玉石一族的功法,要多少有多少!”
她手中弯弓骤然放大数倍,足有一人之高,弓弦更紧,寻常之人定然无法拉开,可玉石一族天生铜皮铁骨,这弓力就是再加几百石也拉得!
她拿箭随上,臂甲微绷,轻而易举便将弓挽如满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箭出,将星坠!”
铮然几声响,数十支银箭飞跃而出,却在下一刻骤然散开,坠在头顶,箭簇之上亮着寒芒,真如寒星在天,顷刻间便有箭雨坠落。
“旋真,继续!”
林斐然话音落下,旋真应下一声后便奔出虚影包围圈,再次向穆千追击而去。
旋真逼得太紧,穆千不得不幻出虚影,可刚出不久便会被箭雨击碎,幻影也十分耗费灵力,他不可能陪这三人打消耗战!
不能再等了!
穆千一手抄起那盗版盘龙锁挡住旋真,转头又幻出十几个虚影,一同向林斐然奔袭而去。
她身法再快,也不可能在瞬间认出他,只要给他一击的时间——
这一击的时间,林斐然手中剑诀已成,她旋身挥过,顿时狂风骤起,那支支坠下的利箭无火自燃,被这风吹得越来越烈。
江尽睁大双眼,喃喃道:“风火剑阵,用箭也行?!”
无人回答他,坠下的利箭光芒汇聚,明如日光,顿时将这浓雾照亮,比白昼更甚,眼前黑影也无所遁形——
看到了!
林斐然接过一支银箭,毫不犹豫地旋身掷出。
箭上光华顿闪,势如破竹,划出一声击破长空的鸣嘀,直冲穆千左肩而去,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将他穿退数步后狠狠钉在了地上!
穆千有些怔然地侧目看去,那支银箭陷于肩内,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还未感到痛觉,细血便已从伤处涌出。
他皱起眉,看向满天堪比烈日的焰光,心下了然。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可假的终究成不了真,光一透,便都现了形。
若是早知道林斐然是什么性子,那今日斗法,他定然全神贯注,绝不会输,可惜没有“早知道”。
自视甚高的苦,今天他可是吃了一大筐。
林斐然却也不好受,本就缠斗许久,再加上风火剑阵与方才那一击,若不是先吃了一瓶点春丹撑着,怕是早已力竭倒落。
她稳住剧荡的灵脉,喘|息着走上前,俯视着他:“这是你方才欠我的一击,原封不动还给你。”
穆千笑了两声,咳出一口血:“小姑娘,你叫什么?”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
她直起身,血染的衣袍在风中飞扬,散开的乌发映着光,数支银箭落地,凝成一道不停息的大火,在她清润的眸中不停烧灼。
她说:“我叫,林斐然。斐然卓绝的斐然。”
说这话时,她并未看向穆千,反而是望向自己的手,久违地有种心绪澄明之感。
被恶语中伤,被谣言曲解,她曾经试图辩解,试图讨好,可全都没有用,所以她选择沉默接受,独自消化。但每每重新想起,便不得不再次咀嚼咽下,如同反刍一般。
翻来覆去地咀嚼,不停地自我安慰、自我开解,竟都不如当场扇回一掌来得畅快解意。
穆千躺在地上,认命地看着淡去的雾气:“好名字……”
不远处的江尽撑着剑,看着长身玉立的林斐然,心中不由划过一抹幽寂的怒意。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江尽原本是没有注意过林斐然的,她实在太低调了,甚少出现在人前,但周围弟子又时常谈论起她,为了合群,他也偶尔同其他人一起讥讽几句。
直到后来,他随蓟常英到北原历练,这才终于认识了她。
那时,他也只是照例同其他人一道讥讽这个不会还嘴的闷葫芦,甚至还为自己想出“废人”这样的谐音沾沾自喜。
她本来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直到他开口喊那老村长“山野村人”四字时,她才抬起头,乌眸映着篝火与雪色,淡得惊人。
他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冷笑道:“看什么,真想向大师兄告状?谁替你作证呢?”
另外几名弟子移了视线。
林斐然却直直看着他:“不必谁替我出头,也不需谁作证。但今日,你得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向我,向村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