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道和宫数次落败之事,他也清楚记上,没有遮掩,也未夸大。
卫常在只想翻阅其中关于林斐然的部分,便直接从后看去,只是这一翻阅,倒罕见地让他露出一点疑色。
【太苍三六年三月初七,大雨,吾于东平仓云游,得遇一男童,灵清骨秀,天资过人,心中感慨,遂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望其得道。】
【太苍三八年六月,时逢芒种,流火煌煌,三卜道人行至末途,大道已止,于飞来峰坐化而去,余心中悲怆,却也无力阻拦,只得拜送。
师兄妹五人,终只剩我与小师妹春衍,怆然涕下。】
【太苍三九年,暮春,林斐然拜入山门,无一人择为亲传,遂入普通弟子舍馆,为平辈。但因其神骨在身,前路坦途,或许亦有一番大道在前,故由蓟常英一并照看,为其开蒙教导。】
【太苍四三年,林斐然之灵脉的确药石无医,纵有神骨在身,亦只能做凡流之辈,道途永绝,遂将其送回舍馆,不再看顾,与寻常弟子无异。】
……
卫常在重新翻读一遍,留影石中记录的却仍旧是这些字句,他并没有看错。
这位三卜道人,卫常在自然是认识的。
其人道名伏春山,是与张春和同出一门的弟子,亦是他的大师兄。
三卜道人双眼皆灭,无法视物,却十分善于扶乩,传言他的眼中可见天命所在,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与秋瞳、林斐然三人之命,便是由三卜道人代为占卜演算,推衍天机而得。
三卜道人在自己入门两年后坐化,为何自己从未见过?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他并非于东平仓遇见的张春和。
卫常在目光微沉,向来静冷的心不由生出疑窦,指尖抚上虚影,薄唇微抿。
他甚至没有想过笔误的可能。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师尊。
他为人极其心细,这是他亲手写就的手札,即便有笔误,也一定会很快更正,绝不会留到现在。
更何况这是初遇之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何必伪饰?
他到底为何如此记载?
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命定之人,也没有所谓的天命。
卫常在站起身,正是思忖之时,忽见远处有一道身影掠过,只是一眼,他便将那人认出。
望向她去往的地方,他目光微动,却还是回到方才那处宴厅。
刚一入内,便有一位道和宫弟子上前,兴冲冲道。
“小师兄,你去了何处,怎么找不见人?方才有人来传话,说丁仪尊者想在宴后与我们会面,这可是极好的消息!”
卫常在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乌眸静静,只颔首:“多谢常青师弟相告。”
常青摆手:“何须言谢,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入宫,到时我与小师兄你同乘一辆,如何?”
卫常在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常青默然转身,长叹而去。
……
林斐然赶到东街时,正值卯时。
街上行人甚少,她一眼便能见到李长风坐在一个馄饨摊前,抬碗喝下最后一口热汤。
他抬头见林斐然赶来,扔下铜板,并未言语,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后纵身跃上屋脊。
林斐然心知他要带路,便追赶而去,途中不由问道:“前辈,你寻的这人可有自保之力吗?宫中宴会不是谁都能进的,若是中途出事,我不想将人拖下水。”
李长风回头看去:“速度不错。我既然答应要送你入宫,便会说到做到。你且放心,此人是我一位老友的徒弟,与我也亲厚,而且地位不低,若你出事,说不定还能保你一命。”
林斐然心中纳罕,但也没再追问,见一面总能知道,便随他七拐八拐,终于翻墙踏入一处幽静之地。
她转目打量四周,这里虽然偏僻,但也十分清幽,内里陈设一看便知绝非常人所能居住,这人必定非富即贵。
李长风带她上前,直直推开院门,懒散道:“小子,昨夜相托之事,今日可以兑现,我把人带来了。”
林斐然抬眼看去,只听到主屋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越靠越近,砰然一声推开房门。
“前辈,你终于来了!”
李长风拍了拍那人的肩,径直走入房中:“沈期,你父皇赐的醇酒呢,快拿出来给我填肚!”
“就在桌上,早就给您备好。”
沈期回答后,便又看向林斐然,一双鹿眼澄净,随即向她行礼。
“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初次与相见……道友真是神清毓秀啊。”
林斐然与沈期四目相对,思及他那倒霉体质,不由得眼皮一跳。
第182章
“初次相见?”李长风提着酒走来, 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打量,随后落到沈期身上。
“我怎么记得飞花会中,你跟着她一道, 这才登上名榜,进了朝圣谷?你师父见你入谷时,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前辈,这只是寒暄, 我并非忘记……”沈期面色微红, 飞快看了林斐然一眼,有些窘迫无措。
沈期原本打定主意,出谷后多与林斐然通信, 谁知在太学府还未待多久, 便被召回洛阳城,教人看守在此。
而那只信鸟也因一时手误被烧作灰烬, 他亦不敢联系,于是就此断了往来, 心中甚觉懊悔。
他本也不是什么令人记忆尤新的人物, 只怕数月未见, 林斐然早已想不起他姓甚名谁,贸然相认恐会徒增尴尬,这才……
眼前二人都十分坦然,林斐然更是目光清正,见沈期有些惶然与羞赧,便直接上前翻过李长风的打趣。
“沈道友,朝圣谷一别,已有数月未见,近来可好?”
沈期立即躬身回礼:“吃好睡好, 并无大碍……文然道友如今气度不同往日,想来是境界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
见他如此正经,林斐然也不由得挺直腰背,没再纠正称呼:“谬赞,我观道友神容有光,想来妙笔道修行也有进益。”
闻言,沈期下意识握紧腰间老笔,双眼微睁:“你观我……”
“行了行了,面谈而已,又不是在写书信,这么正经做什么?”
李长风拢袖站在一旁,见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道友来道友去,无言之际,只觉得嗡杂吵闹。
“不管你二人身份如何,你叫他沈期,你叫她林斐然,一位是人族皇子,一位是妖族使臣,如今在此共商入宫而已。”
他三言两语将二人境况说出,沈期倒是早先知晓她的身份,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讶异。
“人族皇子?”
她仔细打量沈期的容貌,随即恍然:“难怪我先前就觉得你有些眼熟……”
他与人皇有五六分相像,但因为眼型更圆,神色更净,人也更容易动容羞赧,这才将那五六分生生拉低至一二,貌合而神不似。
沈期笑容讪讪,目光也垂落在地:“在下先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宫中情况复杂,不说反而对道友更好。”
“我明白。”林斐然的声音不急不缓,除却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讶外,面上再无其他异色,“我最初认识的便是沈期,现在亦然。”
她说到此处,点到为止,不再深谈,沈期见她如此反应,怔然之下,不禁会心一笑,双眼明灿,神色也比先前要从容许多。
“那我便也以斐然作文然,一如初识。”
李长风没太在意两人间的松释与缓和,开口向林斐然解释。
“昨晚听闻你想入宫,但苦于无门,我立即想到了他。
他虽是人皇的血脉,但身体极为特殊,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修行的皇室子嗣,或许是上苍眷顾。不过,他从小身体不好,无法养在宫中,便被送至太学府修行——
这可是皇室秘辛,若不是你性子清正,二人先前又在飞花会见过,我决计不会说。”
这话应当是人皇放出的虚言,虽然令人惊奇,但对于修士而言,世间多的是玄妙与无极,沈期的出现,不过是另一种奇妙诞生。
就像大多修士都相信,归真境之外还有更高的境界。
道无止境,人亦然。
如此稀有的人物,被秘密送出宫修行,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我与他师尊是多年故交,又看着他从小长大,这孩子心性纯净,地位超然,护你入宫后自保不成问题。
更何况,你当初助他入朝圣谷,叫他妙笔道修为大进,他师尊谢你还来不及,区区入宫一事,不在话下。
昨夜我告知他后,他甚至没有细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念及自己要报恩之事,还激动得一晚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