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破开的瞬间,潋滟剑疾驰而出,林斐然足下电光乍起,在剑刃触及第一根柱子时,她恰巧闪身而至,于是右手紧握剑柄,旋身劈去——
砰砰。
那是心脏搏动的声音,不算微弱,正从那碧绿的茎杆中传出,但一道剑光划过,深处便归于寂静。
无数株魏紫纠缠而成的花柱崩裂倾倒,片片烟紫从空中飘落,在这夜色中愈加暗艳。
沈期站在屋脊之上,怔然望着这景色,蓦然间,他回头看去,看向玉山上的那道身影。
白露只是站在那里,控着一道又一道法阵而去,安静地看着林斐然解开一道又一道。
他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又看向下方游移的法阵,总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熟悉。
就像他初到太学府时,堪比文盲,师父便将书一页一页喂给他,从头教导。
……
林斐然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有剑在手,便一往无前。
她斩断一根又一根支撑起这方无间地的花柱,于是夜色微明,天际中透出一点曦光,空中落英纷纷,谢幕一般铺了满地。
直至其中一处,林斐然解阵慢了许多,动作也有些犹豫,卫常在只静静等她。
恰在此时,白露手印一变,迎上二人的法阵再度变换,林斐然顿了片刻,再度提剑而去。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花柱中传来的搏动越发明显,声音也渐渐带有回响。
林斐然破阵越发熟练,几乎解了近百道,再也没有滞涩,但她的面色却越来越沉,眉心微拧。
白露在教她如何变阵、解阵。
每一道袭来的法阵都如《大音希声》编纂的目录一般,由易到难,层层递进,最后又归于至简。
阵法的本质就是围困与连同,这是大音希声卷首所言,所以最后一道法阵,只是个一笔连成圆。
简单到三岁小孩都会画,但它没有破绽,阵眼不见。
林斐然立于圆圈内,卫常在执剑在侧,他道:“这也是法阵?”
林斐然点头,默然看向前方。
天幕上只剩有鱼鳞般的黑云,十分浅淡,其余的便都是灿白的天色。
最后一处是一枝金丝灌顶,洁白的花瓣在暮云中招摇,丝丝黄缕透出天光,柔嫩而安静。
安稳的搏动声传来,如同婴孩沉睡在母亲的怀抱,如此平稳安宁。
林斐然缓缓呼出口气,回忆起方才遇见的所有法阵,忽然明白什么。
于是她纵身而起,提剑作笔,道道剑光在这法阵上交织而去,一个原本无缺的圆便有了破绽,不出一息便再度碎开。
圆是一切阵法的开始,的确没有缺陷,但它同样也可以连同,只要将其连成另一个法阵,便可迎刃而解。
林斐然身形极快,如一道明亮的锐光向长柱破去——
轰然一声,这方无间地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个失衡的浑天仪转动一般,浓黑的星河与灿白的天色不停颠倒转动,最终停在一个均衡处。
天际中半黑半白,洒落在地的花瓣也再度漂浮腾飞,整座城池废墟顿时花如雨下。
花柱被斩断,耳边搏动声不再,林斐然的剑还未收势,便蓦然刺入一处柔软之地。
霎时间,点点温热喷洒在她面上,带着馥郁的馨香。
林斐然瞳孔微缩,神色惊异。
不知何时,他们又再度踏回方才那座玉山之上,潋滟剑直直从白露胸前穿过,她喷出点点腥血后,颓然后退,跌坐在圈椅中。
她心中无物,心脏俱都分在这些通天彻底的花柱上,如今花柱被断,阵法全破,她自然也受其牵连。
但这一剑,是她自己愿意受的。
只有这样的一剑,才能将她的一切终结在此。
林斐然立即收剑,转目看向那张案几,上方那粒不起眼的丹丸仍在原处,她的神色立即复杂起来
“……你没服药?”
白露倒伏在座椅中,神色微怔,旋即笑开,丝丝艳血从嘴角落下,哑声道。
“真是个眼尖又聪明的孩子,金澜若是在世,一定倍感欣慰。”
卫常在凝神看去,疑道:“那是什么丹丸?”
“天青丹。”林斐然站在白露身前,衣袍猎猎,“她的心脏早已挪移至整座城中,即便破去那些花柱,伤及她身,她也不会立即死去,只要服下这枚丹药,一切便有转机。”
白露倚着椅背,不停地咳嗽出鲜血,神情却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轻松,甚至露出一个恬淡的笑。
“把它拿出来,扔在一旁,就意味着我不会吃。
助纣为虐,六条无辜的生命在我手中湮灭,我每一日都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赎罪,但除了死亡外,别无他法。
我想过死……但、但我还不能死……师父的夙愿还没有达成……”
她撑着椅背,鲜血不断涌出,声音越发沙哑,昳丽的面容也如残红一般,带着最后一抹艳色。
她执着起身,将那四卷《大音希声》推到林斐然身前。
“我一直以为,师父的夙愿与丁仪相同,只是他暂时找不到办法,后来、我意外发现了一本手札……
原来他早有想法,他要、编纂这本阵法书籍……”
她颤抖着翻开终卷的最后一页,那里正写着几行小楷。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插剑入地,蹲身翻看。
【吾师有言,凡人生而无力,却善假于物,凭一双手便可造出万物,撬动天地,斗龙吞虎。
人人为人,却因灵脉有异,囿于其间,如此可惜。
故而,吾师艮乾之遗愿,便是要这本阵法精要面见世人,借助灵石、灵玉之灵力,阵法之连接,可让天下凡人也一并享受这天地间的奥妙。
然途中为救逆徒,不期然坐化于天地,抱憾而去,吾悲痛难言。
为了师之遗愿,吾编纂数十年,终不负所望,得成四卷,谓之大音希声,以告恩师。
逆徒白露,顿首】
“三十载光阴,终成此书,如今,我心中已再无留恋。
我不奢望以此还清我的罪孽,但能无愧于师父,已然足够。
你和你母亲那么像,我怎么会不知你想离开。
只是多给你留一条路罢了。
若你愿意待在这里,那我便再留一百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将这卷书全然交给你后,便能解脱而去。”
她看向林斐然,目光柔和。
“有了它,凡人亦可调用世间灵气,师父此生便是为此奔波……
小慢慢,如果是你的话,定然不会独吞其法,愿意将其广散天下。”
她闭目,一滴如珠的热泪落下。
“唯有死,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从此之后,只愿做一株花,一株草,呆呆地生长在际海旁……”
直到一个背着馒头筐的老者经过,将她摘下。
又是轰然一声,满天星光坠落,玉山崩塌,林斐然心中不知何许滋味,只纵身而起,将她接入怀中。
立于废墟之上,林斐然垂目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露睁眼,黑白交际的天幕映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枯燥与虚幻。
她已经看过太多遍。
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一个雨日午后,金澜翻墙而来,隐入宫中,偷偷来到她身前,也是问出这句。
“你想离开这里吗?”
那时她说她不会离开,但现在,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既然带你离开是母亲的愿望,我会替她做到。”
第三声巨响震彻耳畔,眼前所有法阵崩塌,无间地终于开始剥离,露出洛阳城原本的天色——
城中正有一轮夕阳将落。
两界连通,不远处传来一首孩童脆声清吟的童谣。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池中鱼,肥又长,甩钓竿,泥藕香。
你我今日共结谊,鬼门也敢闯,素手摇铃铛——”
白露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一滴滴热泪拍打在林斐然手背,又很快划过,只留下一道道泛着凉意的湿痕。
“出太阳了。”她看向洛阳城的落日,唇角露出一个笑,“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母亲,我会告诉她,你现在有多好。”
她抬起手,不知要触向何处,但伸至半途,终于无力垂落,阖目而去。
林斐然微微闭目,顿了片刻,继续抱着她前行。
轰然一声,皇城的某一处无故倒塌,残留的无间地亦崩碎成齑粉,迷茫地飘在这霞色中。
而在这废墟之外,早有无数双眼睛盯来,他们看着林斐然抱着白露从烟尘中走出,步履缓慢而踏实,足下影子拉得极长,如一柄岿然不动的剑影。
片刻后,卫常在与沈期匆匆走出,看向眼前之景,立即驻足在广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