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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_欠金三两【完结】(358)

  那双眼睛如一潭早已平静老死的锈湖,上方飘着干枯的青蘅,无端让人感到一阵湿冷。

  这样的眼神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

  但蓟常英也只是回眸看去,并没有带上往日的笑意。

  卫常在猜的没错,他的确十分清楚他的来历,所以见到这幅神情时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淡笑开口。

  “师尊说了,师弟你需要一把好剑。”

  提到张春和时,他才会收回那样打量、洞穿的眼神,然后站起身,极轻地应一句。

  “好,师兄。”

  声音清脆,又的确是孩童的音调。

  在蓟常英看来,卫常在从来就不是笨嘴拙舌之人。

  像他们这般在张春和身旁长大的弟子,既不愚笨,也不蠢善,对于旁人的冷言风语,卫常在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愿开口,连回击都觉得疲累无味。

  他会打这番机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蓟常英没想到,他如今能够如此坦然地认下那朵花。

  对于卫常在这样的人,能想清楚那朵花的含义,大抵也想清楚了其余意味,只是到底清楚到哪个方面,便令人捉摸不透了。

  蓟常英心中也有些忧虑,但想到林斐然待在妖都,旁人又对她十分喜欢,想来不会发生什么事。

  “是啊,师兄总是要慢一些,若有以后,便不会再这样。”

  卫常在脚步一顿,但蓟常英却没停,只径直向前,两人便拉开一两步的距离,睫羽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刻后,他再度提步上前。

  “此次前往妖界,我倒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妖尊,师兄消息灵通,可知一二?”

  “不知。”蓟常英毫不犹豫摇头,“我也才去过妖都一次,过往与他也没有接触,知道的不比师弟多。”

  他们的对话其实并未透露什么,乍一听只是寻常寒暄,张春和此时又怀揣着其他事,故而也没放在心上,但听二人探讨起如霰,便转眼看去,开口道。

  “有这个疑惑是应当的,若想走上更高的境界,对于世间的强者,不能一概不知,了解他们的过往,对自己悟道也有助益,不必拘泥于妖族人族。”

  他的声音苍劲有力,带有师长的教诲,颇有些徐徐道来的风范。

  于是二人拱手作揖,道了一声是。

  张春和向前走去,声音缓和,眼下倒如同一个寻常老者:“妖尊来历蹊跷,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的出现,几乎也只在一夕之间。

  那一日,他杀了妖王。

  消息在第二日传回人界,我等怕他是个暴虐滥杀之人,恐会掀起当年两界混战的乱象,便连日商议,选了不少个中能手前去查探他的来历。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即便是丁仪那样的人物,也总有来处可循。

  ——但他没有。”

  张春和说到此处脚步一顿,望向檐下凝起的冰晶,屋外的飘落的雪,呼出一口淡白的雾气,似乎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他会不会要带妖族复仇?我们不得而知。

  但他修为高深,实力强劲,对于当时的人族而言,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那一段时日我们戒备了许久。

  按血脉来看,他应当是孔雀一族,这一族大多都隐居于妖界西南部。我们派人去探访,却一无所获。

  他们并不认识如霰,族中也没有记录。

  这意味着他没有亲眷,没有家人,几乎孑然一身,直到我们有几人于妖界折戟,才终于得知他有一二好友。

  但也仅此而已,迄今为止,我们仍旧不知他从何而来。”

  听到此处,蓟常英佯装思索,这些消息他自然早就知晓。

  于是他视线微移,扫了卫常在一眼,赫然发现他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几乎没有半点遮掩。

  蓟常英心中微讶,张春和更是不解,皱眉问道:“常在,你可是觉得其中有何不对之处?”

  卫常在此时唇角微抿,清冷的神色散出一点寒意,乌眸更似点漆般浓黑,面容变化的幅度其实不大,但这二人恰恰都很熟悉他,于是能看出其中的不对。

  他轻声开口,如同一点细碎的雪从檐上滚落:“师尊,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可怜到,只要林斐然有所耳闻,便会因为心软而不管不顾地凑上前去。

  卫常在不由得想起二人过往。

  那时林斐然拜入山门不久,对他有些好奇,不嫌他反应迟钝,也不讨厌那双直勾勾盯去的乌眸,故而会时常过来搭话。

  但在她眼中,他和其他弟子其实没有差别。

  她对他笑,但也会对别人笑,她和他练剑,但也会和别人一起,她带他下山,却也不吝于与旁人同游。

  彼时还未发生后来的事,那时的林斐然就如同一轮初升的明日,怀抱着最为灿烈的希望与热情,用心去对待每一个人。

  日色是公平的,普照世间,不漏过任何一物,但也从不会为什么驻足。

  对她来说,卫常在可以是随手扶起的一朵花,可以是救下的一只雀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不知在哪一日,他的心在他尚未意识到时,有了些微松动。

  但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从中涌出的绝不会是甘凛的泉水与纯粹的感激,而是一点若有似无的怨艾。

  就像锈湖上结起的蛛网,开始只有一丝一缕,但不过一夜雨落后,便已经密密麻麻地纠缠在角落。

  要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他既找不到情绪来源,也寻不到去向。

  他那时并不知晓这样的情绪为何,也找不到抒发的法子,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不远处,静然看去,目光追随却又带着困惑。

  直到有一日,不知是谁向她说了几句谣传的风言风语。

  “卫常在为何拜入山门?

  我听我师父说过,那时他家乡遇难,妖兽侵袭,整个村子大半的人都被吞吃入腹,血漫山野。

  他家自然也未能幸免,首座赶到时,他的半条腿正好卡妖兽口中,父母——父母只剩些碎肉渣滓了。

  为了报仇,他这才拜入首座门下,踏上道途。”

  那时候,这一批弟子年岁尚小,闻言俱都捂嘴惊呼,却又掩不住孩童本性,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唯有林斐然坐在一旁,托着下颌思索什么,并不言语。

  卫常在听闻此事,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甚至在心中琢磨着要不要解释一番。

  毕竟这话带一些真实,却又并不全对,他腿上的确有一圈无法消除的妖兽齿痕,村落也的确被妖兽侵袭,但——

  但从那一日起,林斐然陪他的时间多了起来。

  旁人叫她去练剑、游玩,她也会先看他一眼,若是见他呆呆坐着拭剑,便会推辞几句,然后带他去钓鱼、探花。

  于是卫常在没有再开口解释。

  林斐然虽然看起来内敛,但对于玩闹之事也颇有几分见解,就连卫常在这样的人,有时竟也会被他引出几分好奇心。

  两人相处越久,他落到她身上的视线便越多。

  他忽然想起,以前随其他师兄下山除妖时,遇上血缘亲近或是时常作伴的妖兽作乱,一方被擒,另一方总是会低着兽首,呜咽求饶。

  且不论这是否假装,但有些师兄会动恻隐之心,若只是胡闹一番,并未酿成大祸的妖兽,他们往往会选择收手。

  他不大理解,但因为还未入道,便只是在旁边看着,听他们说着什么恻隐之心、什么动容。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林斐然和他是不一样的,她会为这样的脆弱与无助而停驻脚步。

  他可以在她面前显露自己的不同,可以若有似无地流露出一点恶意,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懵懂。

  林斐然就像一张宽广而坚韧的网,让他能够在其中安眠或是徜徉。

  他那点绵密黏湿的网与她相比,甚至不值一提。

  时日一久,他学会了利用,直到那道日光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

  ……

  但现在,似乎有一个更值得她驻足的人出现。

  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往,回想起那道专注的目光……

  回想起云车中,缓缓靠近的两人。

  “常在?”张春和开口道,“怎么了?你难道会觉得妖尊可怜?”

  卫常在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触,但林斐然一定会。

  他睫羽颤动,只是摇了摇头:“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应当都会如此想。”

  张春和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不再停留,而是带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若你有这样的想法,便不是你了。世上比之可怜之人,有万万。修天人合一道,可以心生怜悯,但那是对众生的怜悯、对道的怜悯,绝不会只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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