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结契才算完成。
“休憩一会儿,月出时给你除第一次咒。”
解咒并非一蹴而就,需得一点点洗去灵脉中的咒痕,此事他也早就告诉林斐然。
如霰睁眼,视线猝然落在两人纠缠的发尾上。
乌发丝滑光泽,柔柔垂下,看似要自己松散开,却被白发紧紧勾缠,打出个死结,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他轻声咋舌,伸手一点,趁林斐然还未睁眼时将其散掉。
从来只有人缠他,还没有他缠人的。
林斐然微微吐息睁眼,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什么,只问道:“尊主,为何要等到月出之时?”
“因为现在日光正盛,适合小憩。”
如霰起身向长榻走去,行走间袍角开合,隐隐露出一双长腿,他毫不在意地躺下,那原本依稀可见的腿环霎时间暴露在日色下,银光煜煜。
饰物都是同色系,这人向来是有品的。
“还有,你即便是待不住,现下也得在此处守着,等阴阳鱼生至一拳圆润后方可离开——离开后也不准在本尊行宫附近乱跑。”
“阴阳鱼?”
她伸出右手,掌心游出一条小黑鱼,头圆身胖,拖着一道枯笔墨痕般的鱼尾,游两下便跌落掌中,十分笨拙。
“这是阴阳鱼,生于契者眼底,动于心脉之上。有了它,双方才能互通心神。”
他并没有开口,但她却听到了他的声音,距离极近,犹如耳边低语,林斐然不甚习惯地动了下肩膀。
“届时飞花会一行,你可想入剑山?”
林斐然揉揉耳朵,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尊主想要的东西在剑山之上么?”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入剑山?人称世间第一剑的昆吾还在山中,那是近神之剑,据说劈山断海不在话下,你天生剑骨,就不想一争?”
“想,但想也不是我的。”
那是卫常在的命定之剑,只为他而出鞘。
“剑山长剑无数,定然有一把与我更为契合。”她抬头又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如霰听她语气,只觉好笑,答道:“此次朝圣谷八十一个名额,人皇独占三人,但前不久我与他盟约,拿走了其中两个。若你无意入剑山,此次飞花会便不必在意,时间一到即可进谷,若你想入剑山,那便要靠自己了,毕竟时不可废。”
他垂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软毯,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大抵是睡了过去。
林斐然独也顺势躺倒在地,柔如云团的绒毛将她包围其中,透着日光的暖意,沁着幽幽的梅香,顶上天窗大开,游过几朵云,灿烈的日光正投到如霰那方玉榻之上,将他笼罩其中。
思绪缥缈几息,终究还是回到了过去。
其实朝圣谷在此之前,也异动过一次。
卫常在踏入照海境那日,正值十五生辰,张春和为他行冠礼,其余亲传弟子在旁观看,林斐然也在其中。
礼行至一半,一位长老突然从外间踏入,红光满面,神情激动:“首座,今晨有人受到感召,说是朝圣谷将开,唯有照海境修士方可入内!”
于是众人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卫常在身上。
他今晨入的照海境,便有人受到感召,还只许照海境修士入内,这或许巧合,可难免不让人多想。
有人心念电转间,立即向张春和拱手:“首座,真真是恭喜,天下岂有这等巧合?圣魂照拂,我道和宫或许要再出一位道子了!”
张春和将玉簪插入冠中,唇角带笑,摇头道:“大抵是巧合罢了,不过将此当做前人勉励,忝列一位,也未尝不可。”
“自然自然,今日之事,定要庆贺一番!”
“今次大典,我道和宫必定重夺魁首!”
众人谈笑到夜间,一一许了祝福后才终于散去,张春和看向卫常在,臂间拂尘银光流泄,笑如春风,嘱咐几句后便自行离开。
那天夜里,林斐然和他坐在小松林间最高的那株松树上,松枝向外蔓开,牢牢托住二人。
林斐然看向连绵群山,又转头望向正低头拆冠的少年,忍不住问道:“卫常在,照海境是什么感觉?会比坐忘境看得更远吗?”
卫常在指间搅着发丝,闻言停了动作,思量一会儿才道:“身体更轻盈,看得更远,吐息纳灵也更顺畅,其余的好像没有差异。”
“是吗,如果我入了照海,运灵或许会更轻松些。”林斐然看着他的动作,“这个发冠戴得不舒服?”
说话间,那发冠已被拆了下来,白玉雕制而成玉冠静静躺在他手心,莹润含光,一看便不是凡品。
卫常在摇摇头,没有多加解释,反倒接上她方才的话:“你现在运灵如何?”
说到心中痛处,林斐然轻吐口气,头抵着树干,声音也闷了一些:“比以前还要滞涩……说不准等你入了问心境,我还在坐忘打转。”
卫常在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抿出一个淡笑:“未必是灵脉的缘由,慢慢,你心性纯净,许是一时还未参透,不必太着急。”
林斐然叹道:“可惜这次无缘参加朝圣大典了,下次朝圣谷再开,又不知等到何时。”
卫常在攥着玉冠,眸光微动,向来平静的音调也有了些许起伏:“此次大典我尚有把握,届时我入朝圣谷为你寻一柄名剑,如何?”
林斐然略一怔神,随即摇头道:“那些灵剑或许都不称手,我的剑,我以后会去寻的。”
“好,我们一起去寻。不过——”卫常在看着她,目光微深,“若是我拿到昆吾,它也会是你的剑。”
林斐然摇头,她虽是修剑,又有剑骨,可对剑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执着:“剑只是剑,一把兵器而已,更重要的是人。我只是想参加一次朝圣大典,到谷中碰碰机缘。”
不过终究谁也没能去成,大典前,又传来圣言,此次朝圣谷一事暂休,择时再论。
大典还未举办便就此夭折。
一切不过一场乌龙,可卫常在道子的名气依旧在道和宫传开来。
那次朝圣谷为何开为何止,她不清楚,但她知道,此次朝圣谷就是为卫常在而开,他也如愿收服那柄悬立剑山的昆吾剑,从此声名大噪。
林斐然再次举起手,常年练剑,她的指骨已不似常人那般笔直,中指根底微斜,恰能容一剑柄旋转而过,指根处也磨着几处剑茧。
修士之身,应当是没有茧子的,可她有,练得太频繁,灵体修复跟不上,时日一长,便会留下这样的茧。
她那时不是失落于没有灵剑,而是满满的遗憾,遗憾不能参加朝圣大典,难以同门外高手对决,遗憾不能亲入朝圣谷,一观剑山上的浩荡剑意。
但是现在,一切又都有了转机。
日光透过指缝,散出一道道虚幻的光晕。
林斐然出神看着,陡然间,眼前似有一滴墨滴下,瞬时黑了一片,她立即收手坐起身,神情警觉,可眼前却又是那洒满日光的内屋。
如霰静躺于榻,屋内流光溢彩,毫无异样,唯有那碧眼狐狸转头看她,嘴里还叼着半粒金块。
“汪?”
它疑惑叫了一声,随即如同被踩到尾巴一般,对着她这边狂吠起来。
林斐然眼前再次暗下,瘫软后仰,手边逐渐沁过黏腻的沉水,色如暗银,缕缕缠将上来,随后将她拖入其中。
第27章
似坠入深潭, 耳边传来点点水声,麻痹的知觉终于回归,林斐然惊坐起身, 如同溺水得救一般,原本窒息的喉口猛然灌入一口空气。
在清醒的瞬间, 她手中便凝起了一柄气刃,黑白分明的眼看向四周。
如镜般的沉银水铺陈而去, 水影剔透, 湿润衣摆,一列长明灯在身前横亘而过,幽蓝烛光映倒水面, 像一条蜿蜒长河, 弥漫的水雾四散,逸出一抹淡淡的鲸涎香。
她当即明白自己是被人拉入了阵法, 嘴上问道:“哪位道友?”
心下却不住猜测。
同她有怨的无非那几人,要么是被断灵器, 心有不忿的清雨, 要么是假意慈悲的太徽, 要么是哪位看她不顺眼的同门弟子,更或者,是突然发病来了兴致,想要和她长谈的张春和——
“是我啊,慢慢。”
以这列长明灯为界,对面陆续浮起稀疏的光影,交织间,一道淡蓝身影正坐其中,烛火渐明, 他的容貌也清晰起来。
林斐然并未收回气刃,只直直看向他,轻声道:“卫常在。”
卫常在独坐阵中,身姿挺直,面上明暗交织,却没多少神情,如霜雪偶人,那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似有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