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正是从这里来。
一道轻缓的呼吸拂过,林斐然转眼看去,见到如霰那张熟睡的面容。
雪发散下,眼上红痕斜映,唇色半朱,在这样的暖光中,他的面色竟显出两份恬静与安和。
林斐然又看得有些发直,但也只是片刻,她很快收回目光,望向那枚珠子,默然出神。
“在想什么?”
如霰开口,身形微动,打了个呵欠,在旁撑着头看她,另一只手缓缓在她颈侧摩挲。
林斐然却直勾勾看着那枚珠子:“你昨天,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做?”
昨日,如霰并没有依言让林斐然入睡,而是以心音告知,让她佯装睡去,然后在那般假装中,林斐然听到了母亲说的所有话。
他的回答也十分直接:“我不觉得这么做会让你开心,那是她的心里话,肯定是关于你的,不管要说什么,你都有权利听到,不是么。”
“况且——”他低头,指尖抚过她的眉眼,“这样的决定应该是你来做,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利插手。”
林斐然仍旧看着上方,目光罕见地纠结起来,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片刻后,她忽然翻身埋在枕中,反手将被子盖上,只露出半个头,一副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
“我们走后,洛阳城怎么样了?”
她很少逃避问题,此时问的却是这个,如霰觉得好笑,目光却软下来,他坐起身,倚着床栏,垂目看着她,拉出一个不算靠近,却又陪在身旁的距离。
“还能怎么样,场中一片混乱,那位没品的道主走了,留下毕笙,她就像入魔了一般,双目赤红,见谁杀谁,途中与我们斗法时倒是暂落下风,只是——
只是联系你时,许久没有等到你的回音,我担心会出变故,便直接离开,转头来寻你,后来发生什么,我也不知了。”
其实没有许久,不过是唤了三声“林斐然”都没有回应,他便立刻离开了洛阳城,迅速赶往那处山洞。
他不可能再承住第二次等待。
林斐然原本也不是想问这个,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
如霰微微一叹,抬手落到她背部:“不提别的,我先看看咒言还需不需要补。”
林斐然没有抬头,闷声道:“一直这样给我补,你的身体能受住吗?”
任何一句咒言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发出的。
如霰倒是说得坦诚:“我已经开始修行,身体算不得孱弱,而且只是几道写出的护身咒言,这个倒不至于伤到我,比起这个,写上之后让我安心更重要。”
“真的?”
“真的,我不会在这上面骗你。”
林斐然这才挪动身子,但也没有抬头,她不大好意思让他看到自己这样的情态,在被子里转了个方向,很快把头埋在他腿上。
那枚腿环就在脸侧,冰凉的温度传来,倒是让她好受一些。
如霰自然不会拒绝,他由着她,随后动了动腿示意,林斐然这才伸手拉起后背的衣衫,露出上面那些繁杂的咒文。
“还好,暂时没有折损,不必补。”
林斐然闻言收回手,衣衫缓缓下滑,遮住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咒文。
他坐直身子,被压住的左腿未动,右腿却屈起,手臂搭在右膝上,下颌又压着臂弯,歪头垂目看她,修长的手抚着她的后颈,雪瀑般的长发纷纷滑下,将那个圆润的脑袋拢在其中。
“怎么办啊,有的人想得脑袋都要冒烟了。”
林斐然一顿,听出他话里的调笑,没有回答,却泄气般地抬手敲了敲他腿上那枚金环。
他继续打趣:“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样的气性,今天敢敲腿环,说不准明天就敢敲我了。”
“……”
林斐然的呼吸声变了又变,才闷声道。
“我怎么会敲你!”
如霰不禁笑了几声,这才道:“你母亲怎么想,是她的事,你只要在意自己怎么想的就好,更何况,她在意的也是你的想法,不是吗?”
林斐然静了下来,没有动作。
他却越看越觉得可爱,喟叹一声,身子微动,缓缓俯身而去——
“好!”
林斐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猛然起身,却碰巧狠狠撞上如霰下颌。
“……”他很少发出这样错乱的呼吸。
林斐然转头看他,双目一瞪,立即凑上去:“如霰,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
如霰向来敏感,如此一撞,玉白的下颌处已然红了小片,像是染上的胭脂,他摸了摸,没好气地看她,但对上那双有些红肿的眼,又忍不住想笑。
他嗔道:“想到什么了?”
林斐然见他无事,索性起身掀开床帏,看向外间:“我这就去和她说清楚,我不想再忘,哪怕是注定要消亡,至少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在一起!”
林斐然不再等待,赤脚冲出房门,也不管这里是何处,看准了那道绯色身影,便直直上前。
金澜有些惊讶,原本想要装作不识,但见林斐然红起的眼眶,心中明白什么,便抬手撩起面帘,一双清目看向她。
林斐然想要开口将那番豪言说出,可她只是看着这张脸,便已经开始哽咽,泣不成声。
这个向来沉默内敛的小剑客,如今光脚站在院中,穿着一身滚乱歪扭的白衣,乌发披散,满面泪光,放声而哭。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背负所有的林斐然,而是那个当初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母亲不在身旁陪伴的孩童。
“母、母亲……我已经好好长大,长到二十岁了……”
第283章
屋脊之上, 二人依偎而坐。
许久没被日光晒过的风比以往更冷,林斐然下意识想要为身旁之人遮掩,却见到她手上散着淡淡辉光, 触之既无温热,也无寒冷。
母亲如今只是一抹留在此处的灵体, 她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这样寒凉的夜风侵染。
林斐然顿了许久, 才出声道:“我记得小的时候, 你的身子很弱,每次出去逛夜市,父亲都要带上一件小绒裘, 吹风了就给你披一披, 热了就取下,给你打扇。”
“因为那时候还在养伤, 身子是虚了些。”
金澜看着她,目光微垂:“……先前同你去祭拜时, 一直不敢问你, 他是怎么走的?”
林斐然看向夜空, 回忆母亲去世后的那三年。
“相思成疾。
从你离去之后,他的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身体也越发不好,只偶尔才笑,不过,他还是很尽心地在抚养我,只是,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难再撑下去了。”
撑不下去的那日, 他将林斐然叫到床边,疏朗的面容已经变得枯槁,但还是对她露出一抹笑,又细细嘱托了很多事,最后才道。
“慢慢,我们的离去不是你的终途,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其实并不很有说服力,林斐然以前并不理解,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其实仍旧是迷惘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活着,就有无限。
父亲或许想通了,也或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都选择了把自己的终途定在那里。
金澜听了她的话,似乎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扬起一点笑意,她静静看向夜空,眼中有些微波澜,略略沙哑的声音柔和在风中。
“在我与他成婚之前,我就说过,待我伤养好之后,我还是要去那件事的,这段时日,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时间。
这期间有了你,有了家。”
漂泊数载之后,她在洛阳城留下了一生中最温暖的六年。
“你六岁那年,我伤势全好,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如往日一般,带上你我去逛市集,暮间吃了一碗馄饨面,如常回家,然后……”
林斐然收回目光:“然后,你离开了,再回来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后,她带着满身伤痕归来,撑着一把玉尺立在门前,静静看着他们,一身血色红如艳霞。
金澜垂目,不能再以剑灵的身份与她相处,心底掩下的惶然便都浮现出来。
“你们应该讨厌我的。”
她走得如此坚决,将一切、将他们全都抛在身后。
从一开始,她就不敢与林斐然相认,除了不想让她再次伤怀之外,也怕在她眼中见到一点憎意与不喜。
林斐然摇了摇头,目光仍旧净如明月:“为什么要讨厌你?父亲对你一直都只有思念,没有恨意……我也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三个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