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很爱做梦,但梦中又能经常见到亲人,算来也是好事,但这大抵也说明她太累了。
林斐然决定休憩几日,练练工笔,师祖经书上搓下的那枚墨丸不大,若是在脸上勾画时出了差错,便再没有墨可供修改。
她幼时学过丹青,再加上画符所需,道和宫的小学宫也会有类似的技法课,是以她也有些底子,花草云景倒是不在话下,就是这人像,她向来画得涩手。
当年教课的师长便说过,她画的人神韵大都一样,略显僵直,远远不如她笔下的花草那般灵动有神。
那时他还顺带点了卫常在几句,说他画人虽灵,惟妙惟肖,跃然于纸,但笔下之人的眉目总不自觉拉近,乍看无碍,但若是凑近细观,便能看出些森然,再和善的人在他笔下都逃不过这遭。
好像在他眼中,人都是这般,面相再善,内里都是皮囊装骨,森森一片。
林斐然记得清楚,那时师长还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叫他打坐时少去小松林,多去山巅,那里日光灿烈。
她收敛思绪,坐在院中的方亭内,四下清风,秋意瑟瑟,她动动手指,提笔在纸上绘出一副秋风落叶图,笔法熟练,初秋的萧瑟跃然纸面。
“手还没生。”她满意点头。
庭院、梧桐、秋池,一一画过,虽然只是白描,却也找回一些手感,她深吸口气,换上另一张纸,略略勾出一个轮廓,却在眉眼构造上犯了难。
她要画一张怎样的脸?要画一个怎样的自己?
默然片刻,她犹豫落笔,只能将印象最为深刻的五官尽铺纸面,荀飞飞的眉,碧磬的鼻子,如霰的唇,再添两枚旋真的虎牙。
她在眼睛处顿笔,几息后,将师祖那对骇人的大眼添了上去。
说实话,这几人样貌都是极好的,这般组合起来虽有些非人之感,却也不丑,但太惹眼了。
她把纸挪开,再度落笔,她想画个与自己相反的人,眉头飞扬,眼尾上吊,唇角下垂,活脱脱一个飞扬跋扈却又十分僵硬的恶女。
“……”
她长叹口气,这样不自然的面容,有经验的人一见便会察觉不对。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掏出糕点,吃几块解了解闷,又继续埋头画起来。
……
“你在画什么?”泽雨凑近去看,见明月笔下早已勾出一幅人熊相斗的简图,他双眼大睁,“这是那个林斐然?怎么突然画她,你都没画过我!”
明月一时无言,不理他后半句,只道:“这是交差用的图,总得应付几张,下次若有异动,我们也能尽早知晓。”
上次她去往妖都,见了林斐然,也告知了行使一事,最后商议下来,两人都觉得这画像无碍,前来探查的行使也不必阻拦,只要他们知道真明月尚在妖都便可。
林斐然如今在妖界已不算无名之辈,有心之人想要知道她的身份,并不困难。
泽雨凑过去看了又看:“你怎么把她画这么高?”
明月安慰似地摸了摸他:“她高你半个头呢。”
泽雨立即站起身:“我们鲛人族本就与常人不同,生命极长,我还在生长期,况且加上尾巴,我比她高两个头!”
“好好好。”明月从善如流应下,将手中回信折起,随即一顿,“不对,你是说,你还未长大?”
泽雨双肩绷起,眼神飘忽:“按、按人族来算,我早就成年……”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桌上那张信纸兀自抖动,自发折叠成一只纸狐狸,飞出窗外,越过际海,回到狐族,不同的信纸被分门整理,最终送到秋瞳院中。
她这几日陆陆续续收到行使回信,多是人族公主无异,时常待在行止宫中看书,间或外出闲逛,虽无人理睬,却也颇为自由。
秋瞳草草看过回信,便迫不及待地展开画纸,每人大抵画了两三张,勾出的轮廓并不精细,但她还是认了出来,画中之人是林斐然无疑。
她的神情如她之前要求一般,俱是狂暴之像。
林斐然狂暴地和食铁兽搏斗,林斐然狂暴地吃一堆食物,林斐然狂暴地和人族公主闲逛。
……
这些行使,说他们敷衍也不至于,但的确不太上心,这样的神情分明不会出现在林斐然脸上。
秋瞳将回信燃尽,只留下画像,她细细看向其中一张,思忖道,难道林斐然与这人族公主关系尚佳?她也帮过这人族公主么?
不对,她转回心神,又想,以后若有事,能否暗借这公主递话?
思索之际,屋门被敲响,是极为规律的三声,秋瞳愣愣看去,门前立着一道身影,似是没有听到她的回音,他又抬手敲了三下。
是卫常在。
秋瞳心中一黯,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就在林斐然闯剑境那日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他都在闭关。
她前世与卫常在感情甚笃,两人在一起后又四处游历多年,感情非比寻常,重来一世,即便她早已做好从头开始的准备,却仍不免为这般落差伤怀。
如同凉水兜头,将人浇个透心凉。
秋瞳心神一乱,草草将画像叠在一旁,强笑着开了门:“卫师兄,有事么?”
卫常在立在门前,形容规整,乌发以一枝褐梅斜簪,道袍靛蓝,更衬冰雪之姿,足蹬长靴,背负一柄通白长剑,略长的眼扬起,向她颔首道。
“你应当知晓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若要入春城参典,需得以足丈量而去,参典弟子不可御剑御兽。从中州至春城,距离不算近,是以明日一早便得出发。
此行常英师兄为领队,我为协从,你是参典弟子,早做准备。”
房门大开,卫常在也没有踏入的意思,甚至视线未有游移,他从不乱看。
秋瞳眸光微闪:“这样的事,怎么是卫师兄亲自来说?”
卫常在抬手,指间挟着几只纸鹤:“本是以信鸟相传,但你屋内开了法阵,它们进不去,我与师兄有义务通知到每个参典弟子。”
秋瞳眼睫压下,短促应了一声,她没再开口,于是周遭也安静下来。
卫常在看向手中名册,正要前往下一处,忽有一阵穿堂风过,那随意叠在桌面的画纸便被掀开吹起,散落至二人脚边。
林斐然和食铁兽怒掰手腕的模样一览无余。
卫常在静静看过每一张,面无异色,秋瞳却忽然红了耳廓,她立即弯身将四散的画像拾起,白净的面上尽是绯色。
“这、这不是我画的,我没有偷画林斐然!”
卫常在对此不置一词,只是看向秋瞳,问得直白坦然:“你为何要她的画像?你分明不喜欢她。”
秋瞳抱着画纸,慌不择言:“就是看看,无甚奇怪,宫里很多人都有……对了,我今日会收好东西,明早定然准时汇合,你先去通知其他人!”
吱呀一声,屋门关闭,掀起的风吹开卫常在衣摆,他垂眸静立片刻,似是细思什么,复又翻开名册,不急不缓走向下一处。
……
翌日,天光将明,道和宫参典弟子便已汇聚于道场之内,此次大典只许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参与,故而人数并不算少。
这两个境界属于修行之途的第二个坎,新晋修士修至问心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破开问心,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含笑清点人数,唇下小痣微扬,看得众弟子紧绷的心弦都松了不少,不论此行如何,至少有大师兄在,松懈之余,便也小声嘀咕起来。
“今早便见你一直在翻找,是有东西没带么,若是重要,趁现在与大师兄说一说。”
“不算紧要,是林斐然的学像。”
弟子惊讶:“她也值得画一张学像?”
那人感叹:“原本是不值的,但她下山那日,一连使了几招剑技不说,竟连风雪剑都稳扎稳打用出来了!有此能力,谁还管之前如何,当即有人画了像,希望拜接她的技法。”
“有用么?”
“暂且没用……不过,昨夜我还拜过,今早起来,竟都不见了,同舍馆的弟子也是这般,真是邪门。”
“不会是她又回来了罢?”
“你别吓我!”
嘀咕之际,便察觉有一道身影立在背后,他们住嘴后望,正好对上卫常在的视线,二人一抖,讪笑道:“卫小师兄。”
卫常在看过其中一人,随即颔首,继续向前清点,见他走开,两人长出口气。
这个小师兄哪都好,就是有些神出鬼没。
“他方才好像多看了你一眼,是不是你总找东西,一直乱动?”
“……那我不找了。”这人立即缩脖埋头。
清好人数,蓟常英合上名册,抬起了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向春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