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续替她抹了抹嘴角糖渍,“娘子高见。”
“我与老师,并非在回春堂初识。”
谢灵犀惊道:“是杜太师?”
柳续点头。
“此番作弊案,圣上早有察觉,冷眼看我们相互争斗罢了。”
谢灵犀浑身窜出冷汗,“怪不得……怪不得萧胤如此大胆。”
想必召杜老入京便是为了这番。
而唐则雪的性命,圣上并不在意;谁人被顶包了卷子,圣上也懒得知晓。
若是真有举子进士不慎伤故,圣上独坐高台,顶多施舍几卷焚香烹茶的佛经。
可惜圣上不信佛。
圣人也要谋权,煮豆燃箕,难道仅仅是这派扳倒那派么?
谢灵犀想,天下熙攘,百姓为人鱼肉。
卑贱者为人棋子。
她复看向柳续,声音苦涩:“你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柳续安抚般罩着她的手,“我不知道。”
“我不是圣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微微发抖的娘子,天际晚霞映在她雪白的、汗涔涔的脸上,似桃花拨动春水。
“老师教我纵横之术,是为生民立命,我从江州乡野中来,再明白不过了。”
谢灵犀冷静下来,抬眸看他:“你说错了。”
“什么?”
“杜先生教你纵横捭阖,为兼济天下,而非争权夺利。可若不争不抢,你如何久居长安?谁能保证你项上人头不会落地?”
谢灵犀咬下最后一颗淬满糖的山楂,口中酸甜交织,让她忆起前世六月的冰梅汁。
“你既收了我谢家的帖子……”她想道出几句危言,却迟疑半会,轻轻吐言,“你可千万不能背叛我啊。”
……
柳续再三发誓,他绝无忤逆谢灵犀的意思。
甚至将他在御书房受召见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见谢灵犀还是绷着脸,无奈:“灵犀,我并非故意不告诉你。只是先前我也不知,今日圣上试探,才确定了心中想法。”
谢灵犀问:“圣上试探你什么了?”
“问我如何想陈家。”
“我家与姓陈的绝不是一丘之貉。”
柳续走着,想揽谢灵犀,又被她躲过。
水蓝色的衣裙在小巷里有如绮丽蝴蝶飞舞,晚霞逝去,似将天上星点银幕收入谢灵犀的衣裳中,海纳青空与花红。
“是是。”他虚搭着手,另一只手提了八宝斋的糕点,“我说我生是我娘子的人,死是我娘子的鬼,定是事事向着娘子的。”
“圣上该如何想你。”
“这有什么的,”柳续满不在乎,“圣上不也怕卢皇后么?”
谢灵犀终于牵住柳续的手,郎君的手指尖都是热的,好似聚着一团火。
都说十指连心呢。
她喃喃:“可是圣上也想杀卢皇后啊。”
第28章 夜雨
“什么?”
这一声隐没在叹息里,柳续未曾听清。
他将头垂下来,却见谢灵犀猝然转身,一滴雨水打在面庞。
“下雨了。”
柳续将糕点藏在袖子里,牵着谢灵犀的手紧了些,催道:“灵犀,天要下雨,我们未带伞具,快回家罢。”
“承之。”
他注意到姑娘的手霎时冰冷,像握着一块冷玉。
柳续抬头凝目,见谢灵犀好看的柳叶眉蹙起,长睫一颤,“我们怕是走不成了。”
身后如一间暗室,不可窥见的深处凛然一股肃杀之意。
此处偏僻,巷子间无甚行人,草藓与青苔凌然于石板路上,如雪亮的刀刃映出了几个夜奔人的堂皇身影。
路上肠子肝脏碎了一地,嫣红的血潺潺流下。
倏地,满满当当的糕点自袖中掉落。
柳续人未反应过来,步子却先动了,急促呼吸间,他拽着谢灵犀的手,几经要把她抬起来——
“快跑!”
图穷匕见,两方屋顶上几个黑夜杀手刺来,“哗啦”哗烂了柳续的衣裳,刀刃一见了血,便急促地桀桀大笑,愈挫愈勇,似要将血肉吞噬殆尽。
谢灵犀躲避间,竟是毫发无损,意识到这杀手是为柳续而来。
谁要杀他?
谢灵犀脑子里千回百转,难道是陈家寻仇已然查到此处了吗?
不对,领头那人,可丝毫未顾及她,下了死手。
一道凌厉掌风袭来,她来不及思索,见一利刃就两人相牵的手砍下,便忍痛接了那掌,巧妙地扭过身形,抬脚将长刀踢落在地。
那杀手显然一懵。
趁这时,谢灵犀从香囊中倒出一颗“烽火雷”,狠狠往地上一抛,顿时周遭烟雾四起,两人借机逃窜。
奔逃间,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几经崩溃,偏生天公不作美,跑至郊外,竟下起滂沱大雨,谢灵犀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柳续身上染血,是方才被刺伤了,他掩着谢灵犀,将人藏在一处灌木间。
雨水很快将泥土浸透,肮脏的泥水堆在脸上,夹杂着几只死虫,谢灵犀看不甚清,胡乱摸了摸,竟不知浸染的血水还是淤泥。
“你没事吧?”
柳续无甚力气,笑了笑,“我才刚及冠,今夜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谢灵犀细细喘气,生怕惊扰了旁人,“我也不想,你有何见解?”
“方才那烟雾……”
“没有了。”
谢灵犀眸色晦暗,“雨这般大,不顶用的。”
夜色中,树影扇动,隔着雨幕,一队鬼魅肆虐,慢慢向前逼近。
四周似乎传来了鬼魂的呜咽声,谢灵犀恍然,黑夜中红白幡动,下方几具骸骨瞪目而亡,慌不择路间竟来到了一处乱葬岗。
只听身旁柳续道:“装死罢。”
天间一道霹雳,霎时周遭亮如白昼。
谢灵犀终于看清,此刻他们后方便是一处棺木。
说是棺木也不尽然,便只是一方一米宽的朽木盒子,胡乱钉成,勉强能遮住尸身。
谢灵犀:“如何装?”
话未落,一则温热的身体覆上来,环着她翻滚进了死鬼的棺材里。
谢灵犀顿时觉得鬼魂的呜咽声更大了。
她被柳续压在身下,头只能埋在他尚不算破烂的衣襟里,仔细嗅得几处竹香,如梨花掩月。
下一秒棺材盖子盖上,将谢灵犀面前最后一丝光亮也剥夺了,她忍不住烫热一动,却被柳续倏地按住,在她耳旁气声道:“别动。”
谢灵犀只得偏过脸,毫无防备地与骷髅头双目相对。
棺材钉的并不严实,从狭缝里看,几个杀手提着刀,手起刀落,寰雀惊起,在素裹白尸上刺上一道。
她突然急促地喘气,忍不住攥紧了柳续的衣襟。
好烫、好暗……
好似掉进了熔炉里。
“我……”
谢灵犀欲开口,上方柳续稍微支起身子,宽大的手掌罩在她的头上。
呼吸蕴热,棺材里燥意升起,衣衫摩擦间,皮肉相抵,谢灵犀感受到柳续结实的胸膛下,似有鲜血流进了她的衣襟里。
口干舌燥间,柳续的血流至心窝处,近乎烫起来。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相近过。
纵然是前世成婚后,也不可能有这般的手足相抵。
外头仍是雨夜,脚踏水泥间,诡谲的红幡飘起,一截尖刀刺了下来。
谢灵犀将手覆了上去。
毫无声响。
那杀手还欲再刺,谢灵犀猛吸了一口气,刚缓面上酡红,却见上方倏地空落落,柳续掀盖而起,草木攒动间,手中握了块不知何人的头骨。
又是一声电闪雷鸣,天地都为之失色。
柳续移步,一头骨敲在那刨棺材的人后脑勺上,顷刻间倒地失了声。
棺材里,谢灵犀捂着潺潺流血的手掌,一时间沉默了。
这是……掀起了人家的头盖骨?
几个杀手愣了一会儿,冒着大雨如闪电般一齐窜了上去。
柳续面无表情地转身,半敛着眸子,冷冷看着雨中歹人。
方才那尖刀刺下来时,他分明感到谢灵犀环着他的手臂颤了一刻,利刃穿掌而过,将他的衣裳划开一个小洞。
裸露出的背脊上方,流着谢灵犀的血。
那双手素白、无瑕,抚琴时柔软,落笔却铿锵,是谢灵犀用来读书写字的。
一个杀手腾空而起,对他劈头砍下,柳续脚下矫健,凌波跃起,身法凌厉而快速,将头盖骨引为利刃而出,霎时将几人泊于地,没了声息。
后方一杀手见状,转身展臂便跑,却不慎踩中一只白骨,往后一跌。
须臾之间,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穿透雨幕,自发间入他天灵盖,拈出几丝血。
杀手颓然倒地。
谢灵犀脱力,收了机关,看向身旁人。
正轻轻问:“承之,你会武功?”
却见这浑身染血的郎君潇潇然丢了手中头骨,慢慢俯身,面对面环住谢灵犀,声音从胸膛处溢出,可闻丝丝颤意:“灵犀,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