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有莲池数亩,映日别样红,些许嫣白似川,幽幽沁出清香来。
几个女郎嬉闹间,不知如何,竟不慎掉了下去,待传了宫婢太监拉上来时,衣裳湿了半截,似透非透之感。
随即从亭间冲下来一位郎君,脱下外袍盖在人身上,发誓非这娘子不娶。
这事传进谢灵犀这处,未等众夫人抬脚去瞧瞧热闹,一夫人气得一拂衣袖,风风火火走去。
方才那年轻夫人小声道:“她便是那落水娘子的母亲。”
谢灵犀讶然看她,愈见眼熟,“您是……张夫人?”
张夫人失笑:“竟这下才认出我。”
这便是被谢灵犀指示莫深诬告的那位张大人的娘子,谢柳两人后来请了张家夫妇入府一叙,一为赔罪,二为交个朋友。
只是当日张夫人身体不适,早离了席,加之天色|欲晚,故未瞧清楚。
张夫人挽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还真是因祸得福,圣上见错怪了夫君,又因他处理公务勤勉,恰巧礼部主簿的位子空缺,便给他升了职。”
谢灵犀道:“那可真好!”
“我怎么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姊姊?”
张夫人笑:“兴许你未注意,少时我曾来长安崔家游玩,见过你与阿漪一面。”
记忆涌起,谢灵犀终于记起,“你便是那位教了我喝酒的崔家姊姊?”
崔琦点头:“我长居山北,在家排第五,单名一个‘琦’字。”
原来如此……
谢灵犀没想到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便如同山间蔓草,遇了风漂泊四处,也自有联系。
说着便来到那莲池边。
那落水的女郎抱着母亲哭哭啼啼不肯撒手,另一旁她的情郎僵持不下,两方争吵间,那娘子突然指着谢灵犀,不知是何神情——
“是这位娘子教与我的!”
“她与我说只要慎郎救了我,即便是爹爹娘亲不同意,也不得不应允这场亲事的。”
话音刚落,她母亲猛地拍了下她的头,“说什么糊涂话呢,柳夫人怎会与你说这种话!”
谢灵犀是没说过,不过栖霞不就是这般被她算计的吗?
徐莱暗了暗眼眸,狠了心,往前扑去,满是淤泥的手一把扯住谢灵犀的裙摆,竟嚎啕大哭起来:“娘子,你怎能翻脸不认人呢?当初分明是你说要助我成天作姻缘,还与我细述县主与林郎君一事,因你讲得信誓旦旦,我才信了你……”
余下便是细细的呜咽声。
那双手扑上来时谢灵犀便预感不妙,听完她这番话,含沙射影,分明是冲着她来的,怪不得给她递了帖子,生怕难开张这场好戏。
谢灵犀不急着将脚退开,静静环顾了四周看客,见那位头上钗满珠花的雍容公主得意地笑了笑。
燕盈,原来是她。
今日她难得盛装打扮,穿的衣裳都比平日亮了几个度,而此刻这绣满银红芙蓉的衣摆被淤泥染的面目全非,莫说上方还盘着只脏爪子,谢灵犀只一抬手,唤了人:“春桃初柳——”
两个丫鬟忙拥簇上来。
“回府罢。”
说完,抬脚就要踹那女郎。
可地上有些许铄石,这娘子死死扯着她的衣摆,稍一挣扎便能把这名贵鲛纱撕裂开来,谢灵犀耐心告罄,冷冷道:“放开。”
徐莱委委屈屈,脸上淌泪:“娘子不给我一个说法,叫我丢尽脸面,如何能走?”
周遭细碎声音响起,一些郎君娘子悄悄指着地上争驳议论纷纷。
——
“天可怜见,我见徐家娘子这般,都忍不住心生恻隐,谢三娘的心真是铁做的不成?”
“我倒不见得,这般狼狈,有失世家颜面!不过方才徐来所说,仿佛若有所指呢……”
“什么‘有所指’,这分明的明说了罢!”
“……”
或有指摘,或有赞许,谢灵犀听着众人埋头谈论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虽清冷,却藏着掩不住的嘲弄。
徐莱耳聪目明,悬着泪抬头:“娘子笑什么?”
谢灵犀缓缓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关你何事?”
这话倒是把徐莱后面预备说的那番“娘子莫不是看不起我清贫之家觉得可以任意羞辱罢”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呆呆望着谢灵犀,约摸还从未被人这般打断过。
见面前娘子嫣唇轻吐,说出来的话杀人诛心:“这位娘子,我方才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我何时认得你。我笑,自然是因为我爱笑,观此美景,情由心生罢了——”
“倒是你,哭什么呢?”谢灵犀还俯身,替她擦了泪,“哎呦这眼泪见了我都心疼,依你所说,明日你便可收拾收拾嫁给你家小情郎了,应当高兴才是啊!”
“娘子!”
徐莱方才碰到谢灵犀的手时,便受惊了,听了这话,这分明是羞辱!
她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她娘强硬地拉了手臂——
徐家也算是清贵人家,今日这事本就出了洋相,还拉着谢家的女儿纠缠不清。
即便是嫁了人,这位谢娘子可没有任何收敛之意,莫说是娘家不移不疑的庇护,便是那夫郎,如今在朝堂上也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阿莱,回家!”
徐夫人临走前,看了眼那郎君,面上晦暗神情不言而喻。
待人走后,周遭围着的郎君娘子慢慢散开,公主燕盈由婢子搀扶着上前,脸青了一片,一双寒目却是笑的,语气傲慢:“你总是这样。”
谢灵犀正让人提着自己的裙摆,懊恼地寻处静僻地换洗,闻言抬眸:“殿下这是说什么?灵犀愚钝,听不懂。”
燕盈早知她会这般噎人:“无妨。”
她看了眼谢灵犀裙下淤泥,将霞光花样都遮了,吩咐道:“带娘子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
燕盈唤的人还真是毕恭毕敬,路上一点绊子也没使,顺畅地领着谢灵犀来了一处偏殿。
“谢娘子,请。”
此处是为宾客特意应急的一则别院,庭前热闹有致,常有宫人行走。
庭后有处荒芜的花园,应是几位殿下儿时嬉闹之处,其中有层叠假山,映着枯水池塘,颇有凄凉之意。
谢灵犀是无意间发现那处的。
甚至更严谨些,不能称之为“庭后”,毕竟自她在殿中换了身淡粉的纱裙,却忘了从哪处宫门出去,宫婢们一时都无影无踪,她误打误撞,从一扇门走了出去,摸索中来到了这。
层层叠叠的宫檐刻着金龙彩凤,下方卷卷草龙雀替古朴得当,承载着长安城经年的风雨。东边殿前已奏响幽歌,应是皇后传席,赠了莲花糕,众宫伶奏乐起舞之时了。
谢灵犀在冷宫里打转。
这儿的房屋常久失修,檐边破烂,草木枯衰,连鸟燕也不肯停留。
她拎起裙摆慢慢淌过一处荒草重生的白地,正瞧见了一张勉强干净的桌子,欲坐下休憩片刻,却天旋地转间,猛地被一人扼住了咽喉,那人身子全压下来——
“你是谁?”
第33章 误入
谢灵犀直直从石凳下栽了下去,刚换好的衣裙在地上滚出几条褶皱来,她顾不着来者何人,先护了自己的头,露出的手腕在地上擦出一道血痕。
箍在她颈间的手愈紧,让她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挣扎着拍打上方之人,猛咳几声,舌尖刚露出一点嫣红,便被狠心地捂住了嘴。
又掐脖子?!
或许是见她迟迟不吭声,伏在身上那人不知何时站起,拖着她的衣领便要往池塘里丢。
谢灵犀头脑已不清明,这下终于寻了机会大口吸气,泪眼迷蒙间,瞧见池塘死水上聚起肮脏蚊虫,她嘶哑道:“且慢!”
那人顿了脚,迟疑片刻,放下了她。
这一身衣裳早已不成样子,滚满了尘土草粒,肩上绣花在方才动作中撕扯开来,露出雪白肌肤,谢灵犀摸了摸被掐得通红的脖子,撑着手肘站起。
“我迷路至此,并无恶意。”
面前这竟是一位妙龄少女,粗缯布衣难掩芳华,只是全身皆素净,无任何朱缨宝饰,一头黑发随意绾着,眉眼如野草重生,蕴了燃不尽的星星之火。
她身体作防御状,嗤笑道:“迷路?骗鬼呢?”
说着打量了几眼谢灵犀,“这般年轻貌美,你是那老东西新纳的妃子?”
老东西?
莫非指的是——
谢灵犀细细将“圣上”两个字咽下,既在宫中,观其年龄,眼前这人应当是位公主罢,这是她怎么记着前世何来这么一位深居冷宫的公主?
对了,谢灵犀恍然记起,谢衡被诬告的那场与北疆诸部的苦战,一位公主也陨落其中。
当时圣上欲遣公主和亲,三宫六院的公主皆有亲娘母族庇护,后来从冷宫里推出来一位无名公主,连圣上都不知她何时生在那小小院落里,于是匆匆封了名号,八抬大轿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