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她见识过那使人狂狷风流的五石散,今日便教谢衡将这物吞了下去。
谢灵均也后怕,道:“这般歹毒心肠。”
他心疼地看向自己妹妹,不知灵犀是用何等法子与晋王周旋,为他盘桓谋划。
他将谢灵犀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见人衣裳完好,发髻也梳得美又精巧,未有被人纠缠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几时,又担忧道:“晋王对你……”
煞是心软。
这话谢灵均说不出口,只教谢灵犀领会了他话中的神韵,又听他妹妹说:“这不重要。我自是人见人爱的,只是这些日子我想不明白……我觉得晋王……或许是真的疯了。”
自忆起前世后,燕稷行事愈发癫狂,有时谢灵犀竟分辨不出这人有意无意,给她一种困在这人手心里的感觉。
可事实并非如此。
自燕稷对她温柔地似鬼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得,他才是自缚在皇权浩荡的美梦中不得逃匿。
第72章 干戈
风萧萧兮易水寒。
边疆苦寒,又遭百年不遇的冰雹飞雪,被冻坏发霉的粮食堆积如山,兵卒们叫苦不已。
燕稷绣花功夫,屡战屡败,转瞬间失了济水南三座城池,那异邦的勇猛之师士气高涨,正朝关内进军。
军报快马加鞭传至长安——
前世东离抑武崇文,军队羸弱,自然敌不过大燕训练有素的威严之师。故而几次战役打得敌军溃败如蚁,几欲投降。
然,谢灵均某次乘胜追击时,被人引入一处冰川峡谷,冰川上布满弓弩火雷,霎时万箭齐发如暴雨梨花淋下,遂而战亡。
那一战最终虽擒得东离王帅,但北疆守将乃至谢家势力折损过半,再经不起短时间内的金戈杀伐了。
如今深想,十分蹊跷!
当时东离尚且溃不成军,士气低颓,又受燕军左右夹击,根本无暇勘察地形,更别谈布下天罗地网。
那么……是谁将谢灵均引至那处夺人性命的冰谷中?
谢灵犀先前沉溺于前朝波诡云谲之中,未曾料到有人将手伸至千万里之外的北疆,霍然记起,前世奉命领兵攻离的可是……骠骑大将军裴焕。
……
松香阁内。
那翠衣粉妆的小郎君规规矩矩入门侍茶,乍然见了如考丧毗的两张俊脸,吓得险些将玉壶中的茶颤颤巍巍抖出去。
裴谦不耐,挥了挥手。
那小儿如释重负,磕了两个响头一溜烟跑没了影,这厢,谢灵犀双目灼灼盯着裴谦,诘问道:“你早就知晓?”
后者反问:“知晓什么?”
“……”
谢灵犀静静凝目看他,不说话了。
阁间气氛僵冷十分,裴谦今日未带他那一对蛐蛐来,此间少了两只蛐蛐的“嬉笑打闹”,死寂般如泼天大雪三月不息。
良久,裴谦摊手,轻轻一笑:“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似乎已没甚么交谈的必要了。
面前之人自然有缄口不言的权利,可事关兄长性命、她无处安放的心魂,她谢灵犀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于是拂了拂衣袖,重重扫了案上尘灰。
这时,半开的窗外蹴而跳入一人,在空中翻了个极漂亮的跟头,霎时间抽刀断水,一柄短刀稳稳横在裴谦脖颈之上。
刀刃亮得直冒寒光,轻柔地擦了这郎君一丝血。
裴谦惊道:“——你!”
来者正是白石。
身形矫健宛若飞燕,力狂倒拔垂杨柳,其一手精妙绝伦的剑花可挑起水上星斗。
谢灵犀稍微抬首,示意人坐下,又冷冷瞥了眼裴谦,“世人皆道裴郎君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可我瞧着,元敬装傻的本领,倒教人望尘莫及。”
“您大智若愚,我却是真的痴傻,元敬可否教我,那所谓的‘止战’到底是止什么?”
屋中已是剑拔弩张,而屋外连廊细碎传来缠缠绵绵、爱恨嗔痴的唱腔,有娘子娇笑几声,又被人急促地“掳走”。
裴谦叹道:“一墙之隔,真是‘两处风景尽不同’啊。”
他正襟危坐地拨开白石的刀,仿佛泊走了尘俗之人难以承受的风霜雨雪,手中沾了几滴血,红得晃眼,直教人胸腔中一颗脆弱的心狂跳。
随即缓缓出声:“说来还要感谢你帮了大忙呢,灵犀。”
……是夺去裴焕将军北疆军权的那桩事。
真相呼之欲出,谢灵犀也觉面上火热,将喘不过气来了,而白石将房间四扇窗牖皆大开,一股寒气进来,冰得两人一颤。
谢灵犀道:“关上。”
几扇窗又悄无声息地阖上了,只望得满目鲜妍绥静的窗花。
“这是家中的龃龉事,本来不好言说的,但话谈到这个份上,似乎已不是单单我裴家的事情了。”
“龃龉?”
谢灵犀低声重复一遍,“请元敬细讲。”
——
燕稷自从荆州归来,便闭府不出,裴谦作为他的亲信,曾几次拜访未果,此种异状教他心生惶恐,不知这皇子与裴家之间出了何事,便生出了前去窥探的心思。
可晋王府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盘桓数日,终于让他等到一个机会——燕稷罕见地以黑布蒙面,乘一小舟,飘在江水之中。
似乎只是秉烛夜游、寻山问水。
可月上中天时,又一人悄然上船,随即细细碎碎的声音自水中漫出。
“……我攀在船底,听了七成。”
“水下失真,对方的声音听不出来,但我与燕稷相熟,声韵腔调,我绝不会听错——他与人密谋,有朝一日借势逼宫,登上大宝,而我裴家威严过盛,挡了他的前路。”
谢灵犀明白了些许。
一个有权有势的母族,自然会让皇子在圣上心中多了几分看重与喜爱,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间万事太过圆满,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圣人讲究纵横之术,随着金吾卫长官更迭,皇后势弱,晋王背后的裴家盛气凌人,骄傲一时……
此为圣上的顾虑,亦乃晋王的顾虑。
燕稷若想名正言顺地继位,必要时需得舍弃一些东西。
裴谦苦涩十分,“我当时便明白,他有了新的依仗,要将箭矛对准自家人了。”
话刚说了一半,谢灵犀忆起自己那算计燕皎皎的举措,原来她搅动的那摊浑水,教多方星斗挪移,皆心有成算。
“将裴将军调至陇西,岂非正中燕稷下怀?”
“非也。”
裴谦柔和地看着她,解释道:“陇西,是我裴氏最初发迹的地方。魂与身皆归吾乡,岂不欢愉?”
“不过,”他一顿,神色晦暗,“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那则逼迫我来寻你合作、骇人听闻的大事。”
燕稷欲舍裴家,可终究寻不到机缘,无处下手。
而不知为何,兴许是谢家何处触及了他的霉头,他日夜不寐,竟想到了个“极妙”的招数。
借东离之手,杀了谢衡!
“……同时,一石二鸟,将裴家军逼至绝境,使其损失惨重、一蹶不振。”
谢灵犀喃喃说出口,随之讶然——这与前世北疆所发生之事,如出一辙!
旁人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燕稷所举,不过是前世记忆逐渐完善,又疯疯癫癫做起至高无上、千秋万代的美梦了!
几年后的燕、离之战被硬生生提早至今日,燕稷以为,循着前世的踪迹走下去,真能教他美梦成真么?
谢灵犀不然。
这厢,裴谦娓娓道来事情始终,末了,道:
“虽说止战未果,但似乎两全其美了——我父亲归乡颐养天年,你兄长也未曾丢了性命,这般看来,倒也算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
可对于燕稷来说,倒不是件幸事了。
燕、离之间常年以济水为界,如今燕稷硬生生被“文弱”的东离人打得退至济水之南,举世之人闻之愕然。
直到晓寒春意,拢玉生烟。
僵持了数月的战事以大燕险胜作结,山穷水尽之际,从雁门关内忽然窜出一支气势如虹、旌旗蔽日的奇兵,成为了此战反败为胜的关键。
班师回朝那日,火红鬓毛的战马上坐着的除了燕稷,还有一人。
谢灵犀当时正在八宝斋买糕点,欲回去哄柳续,见不远处一片喧闹,前方是一串儿“宝马雕车香满路”,男女老少皆围在道路两边双手狂烈地舞动着:
“殿下英明神武!大燕千秋万代!”
“殿下英明神武!大燕千秋万代!”
“……”
谢灵犀攀着一人的臂膀问:“哪位殿下?这般大的阵仗。”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腹诽道:“你是燕人么?这都不知道?”
她心中这般想着,竟是嘴上一不留神说了出来,这下捂住嘴,挤出一抹笑来,倒作好心人替谢灵犀指了,“诺,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