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承之未说我身上热。”
燕云敏锐地捕捉到谢灵犀的意思,“便是说,这发热之症,是从现下才开始的?”
“嗯。而且我还觉得有些许冷。”
“殿下,”谢灵犀甚觉何处都不对,她将左袖捋至臂弯上方,摊开来看,果真嫣红如血,“难道此症状无可解?”
“……不。”
燕云坐在她床榻边,轻轻抓了抓她的手,抚慰道:“宽心。我需传书给老师一份,他定有办法。”
事已至此,不论有无办法,日子还是要过的。
春日芳菲、绿桥流水、巍巍山群……谢灵犀还未看了个够,若前世今生都落得个早死的下场,倒真是教人唏嘘了。
她想着,甚觉该弄张轮椅来,教这公主俩姐妹将她推出门,望风观景。
……
——“如何?”
燕盈实在想不明白,谢灵犀怎能大言不惭地指使她做事,而她,竟也迫于谢三娘的“淫威”,寻来一张华贵奢靡的轮椅。
虽不是谢灵犀惯用的风致,她仍盈盈将自己搀扶着坐上去,颔首:“极好。”
“多谢殿下。”
“不谢。”燕盈推着人,使了把猛劲,“你我便不必说这些场面话了——你欲去哪?”
“崔大人的书房。”
一张素脸微仰着朝向她,目光柔柔似月光,随意披的外裳搭在谢灵犀身上,也似水佩风裳般动人。
什么崔不催的……
燕盈疑心自己听错了,低下头道:“什么?”
谢灵犀笑靥如花,将今早同柳续讲的话复述了一遍:“崔相的书房——我瞻仰崔大人的风采,一眼万年,欲近而侍之……殿下肯带我去么?”
“……”
你可真是够疯的。
燕盈面无表情将人推下门前阶梯,已是大汗淋漓,便教身旁的燕云将军接手,待上马车坐稳了,朝马夫吩咐道:“去醉烟巷。”
“是。”
车内寂静如渊。
自知方才的请求太过惊世骇俗,谢灵犀全无改过之心,只摆出一副“温柔乡”的笑意,似新发的春草轻轻掠过手心。
教人些许心悸,又无伤大雅。
“不去便不去了,醉烟巷也很好。”
绮楼正在醉烟巷中,乃是当仁不让的情场徜徉之地。其中放纵欢歌者十之八九,还有一成,是那失意之人,借此喧嚣,抚平伤痕。
谢灵犀一惯喜静。
燕盈不知这娘子是强颜欢笑,还是真情实意,挑眉道:“哪里好?是有寻花问柳的绮楼,还是旁边那家教人酩酊大醉的极乐坊?”
谢灵犀道:“二者皆有。”
“有什么?”
燕盈笑若飞霜,肆意道:“阿云说,你忧思太重,便是此次侥幸活下来,之后也总有小伤小病能要了你的命!”
“今日我便带你纵酒欢歌,享尽极乐,如此体恤之心,三娘子总不会怪我罢?”
燕云瞧得真切,她皇姊分明携了些许的恶意——
她虽久居深宫,都听闻了谢三娘子不喜喧闹的性子,这等花酒之地,更是从未踏足。
燕盈趁人之危欺负人,若将谢灵犀惹恼了,不知是何后果。
又听谢灵犀道:“灵犀对殿下感激都来不及,自然不怪。”
……呵呵。
她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马车一隅阖上了眼目。
一柱香后。
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醉烟巷的巷口。
甫一下车,谢灵犀便闻到百十股难以名状的熏香,似桃似李,更仿佛从哪间寝屋中传出来的摄魂香。
她心神一晃,抬头,绮楼的牌匾烟视媚行,左右大书——“春兴太癫狂,最是销魂时。”
“这……”
她攥紧了腿上搭的布毯,老神在在:“我忽然间忆起,我落下了什么东西。”
燕盈倒也不急着进门,盯着她:“何故作粉饰之辞?你怕了?”
她粉饰什么了?
这时,绮楼楼台间重重敲了一声钟,甚是古朴庄严,随即无数绮衣罗裙、花团锦簇的郎君娘子流水般迈步出来,笑得妖娆。
拖着轮椅来此本就显眼,更别提她三人盘踞不前,一百花郎君扭着身子歪至燕盈面前,娇羞地用绸缎绦带打了她胸前,怪叫道:“殿、下~~许久未见,在下可是十分想念您呢!”
又似才瞧见燕云与灵犀一般,眼神瞬间一亮,柔若无骨地攀着谢灵犀的肩——
“瞧瞧,这是哪家的娘子,这般可怜……今日来绮楼寻哪位郎君?可让我引荐一番?”
“……”
避了肩上揉捏,谢灵犀偏头,微笑:“手请拿开。”
闻言,这郎君又羞又愤。
他面容姣好,端是一派亭亭风姿,许是从未被人这般拒绝,以帕掩面:“好生绝情……小娘子,不喜欢逐玉的温柔乡么?”
谢灵犀仍是八风不动,“逐玉?”
见那人目泛着亮光,频频点头,她心中叹气。
“逐玉郎君,你的妆花了。”
“嗯……嗯?!”
逐玉惶惶张望四周,见未有熟客登门,双腿一蹬,连那缀满珍珠的绦带都忘了收,飘然落地,人影无踪。
是以去寻铜镜补妆去了。
待人走后,谢灵犀看向燕盈,后者双手抱胸不语,她谑道:“殿下乃是绮楼的常客呀。”
“怎的?三娘子艳羡了?”
燕盈自是不甘居人之下的,她瞥了眼谢灵犀,不去解释自己“常客”与否,反倒附和了她的话。
“三娘子若非早早成家,这绮楼也是时常来得的。”
“不过……去岁听闻你那夫君新婚之夜便抛下你来此寻欢作乐,这般看来,这所谓的‘女诫妇德’,不过是禁锢女子们的枷锁,有什么挣脱不得的?”
去岁的旧账被燕盈此刻翻起,谢灵犀扶额:“谣言罢了。”
她说了这般多,敢情谢灵犀只听进了去岁关于柳承之的诽谤之语?
“你当真是被下了蛊了。”
燕盈从燕云的手中接过轮椅,猛地一推,谢灵犀甚觉自己要飞出去,似断线的风筝一般,滑入绮楼浓妆艳抹的妖魔鬼怪之中,她急促呼道:“停下!停下!”
始作俑者不理会,甚至拨了条丝帕覆在她面庞上。
周遭一片惊惶无措的声响,是轮椅撞倒了一排琉璃花灯,直直冲着一人面中而去,屏风后的烛火也被疾风刮灭!
“啊——!”
霎时,一切静下来。
猛烈的撞击声后,那轮椅已千疮百孔,轮椅中人在帕下半仰着面,双手无力在身侧垂着,一动不动,死鹤一般。
楼台之上,有人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第76章 羔羊
这一声将诸人的魂儿都扯回来了!
青天白日之下,一郎君七窍流血瘫倒在罗裙、酒污里,其中钗镮杂乱在几道车辙痕中,一枚碎玉无情旁落。
一鼓着肥腻皮肉的白面无须郎君遭这人坠下的利风暗袭,衣裳沾了一道新血,他发愣之后,遽然大怒,冲上前一揭——
“哎呦!”
下一瞬,圆滚滚的身躯砸在地上!
“这、这——!”竟是语无伦次,说不出话了。
另有小厮提着簸箕上前,扫了一半碎琉璃与酒渍,忽而碰到软绵绵的一坨血肉,定睛一看,惊骇道:“这、这是崔相家的三郎君!”
“怎的死在绮楼了?!”
崔珏,千娇百宠的崔三郎君,今日丧了命。
而二楼连廊上,纱帘与纱帘之间,谢灵犀从已瞧不见原来模样的轮椅中缓缓爬了出来,双眼灌血,面容煞白、淋漓。
她无知觉地双腿缠绞在纱帘中,不慎拽下几颗珠子,砸了一娘子的头。
乍一抬首——
“啊!鬼啊!”
绮楼一时轰然,娘子郎君们唯恐女鬼缠上他们,纷纷抱头,作鸟兽散。从高楼台哗然坠下的崔三郎君,二楼东廊边悬挂的佚名女鬼……
半刻钟后,此处葱茏数年的风月之所,就此被封查了。
……
萧胤未曾料到,前几日还与他一同喝酒的崔三郎,猝然死在了绮楼里。
他闻讯带了手下赶来,拉了担架,将人一块一块拾起好生端回大理寺,又持印稽查了绮楼,闲杂人等全部遣退。
那绮楼的东家僄梅之年,未曾嫁人,常年戴着一块幕篱,此时也瞧不清神色,只听柳入梅淡淡开口:“死了人,不关我的事,反倒坏了我的生意,何人来赔?”
萧胤自然不可能允诺,“待此事案了,由户部决断。”
柳入梅道:“几日?”
“难说。”萧胤不欲与她纠缠,躲开柳入梅倏地凑近的胸脯,冷冷道:“柳老板当心,若真查起来,你这绮楼不清不白的勾当可真不少!”
柳入梅一笑。
萧胤初次查探,十分仔细,寻来当时靠近崔珏的几人问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