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满座骇然。
“家中孩子”指的不就是崔氏兄妹?他们见这崔二郎君是个沉静的性子,纵是有些许龃龉,也不至于买凶杀人罢!
谢灵犀立在下方,垂着头。
这何氏倒是不敢将此事往谢灵均身上引,为此得罪了谢家。但她心中真是这般想么?还是为取得男人那一点点的怜惜与补偿?
若将这算盘打到崔文英身上,当真是想错了。
果然见崔文英不耐地闭了闭眼,肃声:“来人,将夫人请下去,好生照料着。”
又向宾客解释,何氏哀怮过度,发了些莫名的臆想,诸位切勿在意。
棺中总算躺了真郎君。
随着嘶嘶雨声,有乐师奏着丧乐,唢呐声响——“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
“……”
一曲挽歌罢了,月上中天,雨也歇下。
烧纸之时,谢渊碰了崔文英的手,“节哀。”
崔文英看着他。
谢崔两族一贯交好,又常有通婚往来,这丧事虽办的简陋,可明日就该下葬了,如此焦急,承蒙谢家来帮忙,不至于手忙脚乱。
他没说话,却看了眼灵堂上垂着眼皮恹恹欲睡的谢灵犀,眉心写了“川”字,“怎叫你家女儿来了,她本就体弱,在我这呆着,未免不教人说我磋磨她。”
谢渊嘴角一动,“她都知道了。”
“崔珏死了,何壬也死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
崔文英听罢,不动声色往灵堂中扫了一眼,其中人已寥寥,族中亲戚只剩了几位守灵,见他瞧过来,也相继向他请辞了。
人空了。
黑暗中忽而响起几声鸟叫,“扑哧”一声从草丛中掠了出去,在寂寥的夜里略似鬼魅,仿佛一张无形的血口横在其中吞噬着一切。
这事儿不光彩,若非何氏较劲,他便只将它悄无声息地操办了,吊唁者也不必有,思及此,他将谢灵犀唤出来,“夜深露寒,回家吧。”
谢灵犀可不回家,她心中揣着那杀人凶手的大名呢,隔空看了谢渊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她理了衣袖,正欲走,却见面前一股阴风,卷袭了她半身污水,朦胧雾中站着一人——
“急着走做什么?怕小辈听见你们干的龌龊事,失了脸面?”
那张面容!谢灵犀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平南王燕离竟然堂而皇之擅离封地,来了长安!
燕离见了她,倒是温和了许多:“好侄女,你和宛君,倒还真是有些像。”
哪里像?分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谢灵犀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入了一温热结实的胸膛中,她心安定下来,凭空抓了柳续的手,紧紧一握。
柳续道:“平南王殿下,擅离封地,可是砍头的大罪。”
“这话说得奇怪,”燕离高举了双手,洋洋洒洒挥动着,“过几日便是皇兄寿辰,孤念及血肉亲情,思君心切,特地赶来长安为他祝寿……”
“多么感天动地、暖人肺腑!”
他作秀般歪了歪头,噙着一丝诡谲的笑,“不过又恰巧赶上崔相家三郎君的丧礼,前来吊唁,诸位不该欢迎孤么?”
外头风雨凄凄,伸手瞧不见五指,崔文英盯着平南王灌了满身水污的外袍看了半晌,面无表情把灵堂的门关上——
“来的正好,你倒说说,为何要取珏儿的性命?”
崔相竟然知晓?!
谢灵犀心中一惊,只觉事情不在她料想之内了,又听平南王“啧”了一声,“珏儿?”
“崔大人心肠真好,对冒牌货也能叫得这么亲密。”
崔文英瞥了眼谢柳两人,只道:“慎言。”
“慎什么言?哈哈哈哈哈——”
平南王随意捡了一张纸钱,折成箭镞的形状,夹在手指中,“咻”一声订在棺材盖上,笑得滑腻:“崔珏,骗我说他是宛君的儿子,求我帮他,夺得家主之位。”
这笑十分刺眼,“崔文英,你养了他多少年?这般容易就认了别的爹,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留着他做什么?”
崔文英淡淡道:“说这么多,只是因为他骗了你。”
竟牵扯到了谢宛君!
谢灵犀忆起,那崔珏的母亲也姓何,父亲说宛君姑姑的孩子少时夭折,莫非不是夭折,而是遭人偷了出来……
听他俩争辩,倒像是崔相也曾倾慕谢宛君,知晓这其中秘辛,这才娶了何氏?
可如平南王所言,崔珏并非谢宛君的孩子啊。
“是!”
平南王道:“他怎敢拿宛君的事来骗我?触了人的霉头却不自知,死的不亏——”
“而你,就是一个懦夫,当初谢家逼宛君与那病秧子成婚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袖手旁观、推波助澜?”
“——就为了你崔家子的声名?!”
“不过,”燕离摇摇晃晃,似醉酒一般,走到谢渊面前,抬手欲粗暴地拽他的衣襟,却被柳续一把截住了,他愣一下,随即嘲讽一笑,“兄长,宛君死了,你也是罪魁祸首。”
谢渊静静杵在这:“是,我最痛恨自己的,就是误信了你。”
“你不守诺言,弃她而不顾,如今跑到我面前颐指气使,脑子是坏掉了吗?”
燕离哪里忍得了这个,大叫:“住嘴!住嘴!我回来了!可她已嫁作人妇,还是那粗鄙的布商……他如何能娶宛君,我竟好心将他杀了,教他与宛君地下重逢——”
“我真是糊涂、糊涂啊……!”
说完,便推胸顿足、悲怆至极,面容青红交加,形同恶鬼。
忽而霹雳雷鸣、风疾电掣,“轰轰”——一道白光打下来,将灵堂中照得雪亮,那一排烛火猛然晃动,摇摇欲坠!
那燕离哭也哭了,笑也笑了,顶着涕泪斑斑的面容,霎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往棺木上一砍!
“哗啦”——!
那棺木被巨大的蛮力与气息冲着,裂成了规规矩矩的两半!
谢灵犀杵在其中,顿觉一股荒诞之感——
这杀人的人大闹被杀的人的灵堂,先前屠戮尸身,而后又损其棺木,如此骇人耳目又不敬死者的事情,旁人见了都浑身发麻,而那崔珏的父亲,所谓的“苦主”,竟面无波澜,丝毫不见哀恸与悲戚的神色。
几块极小的木屑擦在崔文英身上,他随手一拂,低低道:“够了吧。”
这一声仿佛老了十岁。
他揉着眉心,就要谢客,谢渊倒是拦住燕离,两人几乎怒目而视,谢渊开口,用词还算克制,“十几年前的事情,有何值得你大动干戈?”
“莫说谢家,灵犀、灵均,又与你有何仇怨?”
平南王害她,还要害她兄长,要将谢家的名声牌匾通体打碎,只徒留几具枯骨残骸。
前世之状,全然展露在谢灵犀面前,那痛彻心扉的现实与幻梦又再次重现,她霎时间怒不可遏——
第83章 惊魂
原以为,她前世的蹉跎皆因燕稷的暴虐无道、冷心冷肺,晋王做了负心郎,又做了夺命鬼……谁能想到这身后还藏着一人,同样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呢?
只是今生,平南王倒是独占鳌头,这厢东风压了西风。
她如同一只蝴蝶掠过水面,在其中掀起波澜,而这重生的机会,固然是她夫君柳承之给的——
与柳续在香山,与柳续去荆州,与柳续藏于绮楼,如此种种,才得以窥见这暗中一隅。
这些草蛇灰线的阴谋阳谋,若非主动探究,便像前世一般,在命入黄泉之后,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缘。
前世为何到死都没有发现?
是因为自负么。
谢灵犀牙关紧咬,下颌露出一个不可摧折、如金石般冷硬的弧线,她心道:怎的怪上了自己,加害人在前,她竟是要怪他们这些前世骨头被磨得粉碎的亡灵?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四个字!
——有、何、仇、怨!
她猝然开口:“殿下说错了,殿下与我谢家可从来没有你说的那层龃龉。”
“小姑姑爱殿下如命,怎会嫁与旁人?”
此话一出,谢渊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那平南王方才还在大言不惭诉着他与谢宛君缠绵悱恻的爱恋,又道要将谢渊如何扒皮抽筋,将他的亲人儿女如何折磨致死。
闻言,大步上前抓住谢灵犀的衣襟,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谢灵犀被他一拽,险些没站稳,身形晃了晃,像一条柔软伶仃的柳枝,柳续蹙眉,盯着那只作乱的手,正欲上前,却被谢灵犀一个眼神拦下。
“殿下听不懂人话?我说小姑姑她——”
话被截住,脖颈处的禁锢霎时松懈,“哈……”
谢灵犀缓缓喘着气,搀着柳续的手,这般情意绵绵,又挨了平南王一眼刀,这厢,他终于冷静些许,眼神如鹜:“是啊,宛君爱我,又怎么会嫁给何壬?这不正是你的好父亲的手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