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你倒是做的不错。”
那个夜雨惊魂之夜,平南王得以消无声息地潜入崔府,使众侍卫毫无察觉,逐玉乃是当仁不让的首功。
他这会子倒是谦虚,摆摆手:“小小功劳不必多说。”
若非今日被赶了出来,他也不会立马奔往公主府。只是他尚且留了个心眼,离开崔府后,先去了趟绮楼,躲在后院中装模作样烧了会儿纸,这才绕了几个弯来见公主。
燕盈不疑他的本事,她从帐中走出,好生端详了一番逐玉的“惨状”,用折扇挑起他布囊中的面纱,神色晦暗:“你做的不错,按例有赏……不过有一处你疏忽了,你这装扮……”
遮了脸,便觉得旁人认不出了么?
逐玉连忙辩解;“非也非也!崔府的人都认识我的脸,知晓我同崔珏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点无需隐瞒。”
燕盈:“那这?”
她的人回来报,这位逐玉先生被蜂蛰了,才面戴白纱。
逐玉“呸”了一声,“什么蜂不蜂的,他们根本不懂,此乃我精心设计,一来表达我对崔珏的思念祭拜,二来防的是那些见过我幕僚身份的人。”
见鬼的思念祭拜。
燕盈扶额,道:“你这算盘打偏了,这事情做得不算尽善尽美——从前许诺你的胭脂铺子恐怕也没有了。”
惊天噩耗!
逐玉几乎站起来又猛地跪下去,一只手虚抱住公主的石榴裙摆,清泪两行,“哪处错了?!公主,做人不可言而无信,我帮了你这般多,要一个胭脂铺子怎么了!”
他奔波与崔珏与平南王之间,必要时还得回绮楼“演戏”,这又是幕僚又是小倌的,一边情人一边细作,一个人掰成四瓣,对驴都不敢这般使唤的!
平南王死了,这可是大功一件,他数日以来下的五石散终于起了成效,搭配谢灵犀的刀剑口舌,简直如同上好鸩毒,教人立马一命呜呼了。
这般成果,还不算尽善尽美?难道还有人能知晓这其中机关窍门?
公主冷冷抽回衣摆,“谢灵犀发现了。你真是蠢!普天之下最该防的人就是她。”
第86章 因果
怎会如此?
分明是暖风袭人,谢灵犀此刻却惊惧地下意识搓了搓手,打了一个寒颤。
一丝冰冷犹然爬上她的背脊,教她渗出了细碎的薄汗——自那夜窃取红玉之后,她一直知晓崔三郎身旁有个文士,据其言辞,再加之柳续在绮楼见闻,她便认定那小僚机乃是平南王的人。
至于逐玉,当日只绮楼一面之缘,既然此人是围杀崔珏所抛出来的诱饵,她也未曾多想。
可……
如今平南王身死,那逐玉还潜在崔府之中,着实可疑。
什么见鬼的情深义重,谢灵犀恍然,这逐玉,怕是公主的人!
公主早早地在平南王身边穿插了这枚棋子,究竟要做什么?再往深处想,自香山寺那夜密道中头一回见平南王,便已是疯癫模样,本以为他是遭无常的世道所催,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恐是人为。
谢灵犀愈发毛骨悚然,她颤声:“若公主于三年前,便早早将一枚棋子安置在平南王身边,所谓何故?”
柳续也沉声:“所思甚远,筹谋千里。”
燕盈……谢灵犀咀嚼着这两个字。
前世也是这般么?她怎的就不记得,前世公主也参与了这等大事。当时晋王即位,中宫一脉死的死,残的残,谢灵犀当时已自身难保,虽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稍稍动点脑子,也能猜到一二——
公主的下场,恐怕不算太好。
不、不对!
前世之事与今生何干?谢灵犀霎时间踩在残花积水上,划出一圈圈清浅的水纹,她不顾被水濡湿的衣角,眉目一凛,“走,去公主府。”
柳续依言。
……
谢府离公主府只有几里之隔,沿路芬芳馥郁,处处透着长安熙春时的丰荣之气,同此前的无数个春日别无二致。
马车中寂静无言,谢灵犀听着车辙声间间断断地响着,心中疑窦愈发的重,眉头不自觉紧缩,柳续见状,抚平了她眉间起伏,斟酌道:“此举是否太过冒失?”
谢灵犀笑了一声。
她从前是讲究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不肯迈错一步。
可如今局势愈发波谲云诡,她不去招惹旁人,偏生总有虎狼饲候,一个一个欲撕碎她的皮肉,啮咬她的骨血……
她握住身旁人的手,知晓这郎君满腔心意均为自己着想。若燕盈当真也是前世之魂,对于颠覆皇权的柳续一党,怕是怀恨在心。
随即摩挲了他的手心,承认道:“确实冒失。”
“若事情真如同我想的那般,恐公主会对你不利,或许……你便留在家中,待我回来?”
这话说得十分温柔缱绻。
若非此刻正是大风萧萧的马车内,柳续都要以为他与谢灵犀置于寝屋之中,屏风后点着一排烛火,在吐息间一仰一俯。
柳续一把揭开这层旖旎红帐,敛目道:“哪有让娘子去冲锋陷阵的道理,我既然上了车,自然是要去的。”
此“车”非彼“车”。
犹记得三年前两人成婚前,风雨同舟的誓言,柳续当真是履行得彻底——他立于船头,即便在谢灵犀与人博弈时,从未插手,可一旦危命之时,这潇潇春雨般的郎君便挺身而出,似一柄剑、一杆竹。
是她终身的依仗。
这厢谢灵犀眉目霎时间软和下来,宛如一芙蕖淌着水,抬眸,见这人还紧绷着脸,“嗐”了一声:“这般紧张作甚?我又没有不许你跟着。”
“况且……”她顿了顿,眸光一闪,“此番也不是去送死的。”
不是送死,却也未必活命。
柳续虽忧心未消,但也不多说什么了,只道:“别想撇开我。”
谢灵犀无奈:“自然。”
这厢两人正交谈着,马车由白石驱逐,一刻钟后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还未通传,铜黄色的大门中慢慢踱步出来一人,长身玉立,面蒙白纱,一副弱柳扶风、几经催折的模样。
只是这面容虽俊秀,神情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逐玉阴沉着脸,堪堪露出的那双眸子,哪里还有当初在绮楼外所见的那般顾盼生辉,仿佛毒蛇竖瞳,正阴恻恻吐着蛇信子:“三娘子、柳大人,殿下请你们进去一叙。”
逐玉。
谢灵犀浑然不急,搀着柳续的臂膀,同他寒暄起来:“逐玉郎君,好久不见,你这脸,是怎的了?”
明知故问。
逐玉还为那拿到手便“飞了”的胭脂铺子在心中放着丧乐,闻此言,偏头不理会。
谢灵犀也不恼,盯着眼前人,“这个问题回答不上来,那平南王是如何死的,逐玉郎君,你总该知晓了吧?”
逐玉双眼充血:“你——!”
公主当真没骗他!这娘子究竟是从何得知的……他分明那般警惕!
便是胡乱瞎猜,竟也教她蒙中了个对的!
他心中胡乱想着,突闻公主的嗓音由远及近,檐角飞花中,燕盈款款而来,探究地瞧了谢灵犀好一会儿,遂而扬眉一笑:“谢三娘子何必为难一个小小的谋士呢?”
——果然。
两人一齐在腹中说道。
谢灵犀这下收了笑容,眼中寒意骤升,堪为一派凛然不可侵犯之状,她言语淡淡:“殿下的谋略,实在深远。”
燕盈也道:“彼此彼此。”
这其中剑拔弩张,全然掩在了柔和的日光之下。
公主府亭山巍峨,跨过屏门,便是三面游廊,谢灵犀缓步其中,只觉暖香拂面,再一抬眼,门前犹挂着红贴,上书“梅雪争春”四个大字。
她二人随着公主坐下了,开门见山道:“逐玉是你的人。”
“是啊。”
她说着,盯着谢灵犀的脸,不错过任何神情,“谢大人慧眼识珠,窥得他的不同,我并不意外,只是三娘,你如何能据此得知,是他杀了平南王呢?”
谢灵犀:“杀?殿下这顶帽子可扣的太大了。平南王是突发恶疾而亡,同我、同逐玉又有何干系?”
这一番话,不显山露水。
谢灵犀爱这般迂回地讲话,燕盈明白。
可今日这娘子风风火火冲到她府中来,这般急切,不同寻常,却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想……
窥得此消息,即便暴露一二,倒也不亏。
想毕,她折了枝花,沾了几滴晶莹的晨露,“是无干系。”
“可三娘子今日来我府中,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目光一定,将谢灵犀的伪装尽数撕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凄之悲之。”
谢灵犀:“伯仁是谁?”
这公主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她懒得绕圈子,索性将话摊开来讲,“崔三郎之死,死的看似是崔三郎,实则却是平南王殿下,逐玉给平南王下了什么药,教人癫狂,兴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