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魁翻出信访人张月霞的上访材料,再结合老杨了解到的情况,拼拼凑凑,也算是基本还原了当年的部分情况。
张月秋在邶西电力从事财务工作期间,陆续发现总经理景洪波多次以虚假报销事项、编制虚假合同方式侵吞本级单位公款,利用职务便利,在集团各项采购、工程建设中为个人谋取巨额利益,于是将相关证据整理成材料向集团纪委实名检举了景洪波的行为。然而此举非但没有迎来调查,反而让她遭到了人身威胁。
出于对家人的保护,张月秋妥协退让,主动辞职,并向景洪波承诺销毁所有材料、不再举报。但离职交接期间,她开始不断遭到社会闲散人员骚扰,家中防盗门也屡次遭到人为破坏,多次报警无果后,最终酿成惨剧。
张月霞和家人认为,这是一起受到景洪波指使的故意杀人案。案件发生后,为干扰调查、阻止真相被揭露,景洪波又利用在公安机关内部的关系,人为制造了案卷丢失的事故,导致案件调查无法正常进行,凶手逍遥法外。
对于张家的这种猜测和指控,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但考虑到案卷丢失后局里的处理方式确实过于简单粗暴、一反常态,宋魁也不得不产生同样的怀疑。
按照现在的制度,当年的那些局领导一个也脱不开干系,都要负责任。但九十年代的环境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新朝的剑也不能拿来斩前朝的官,尤其这样一起牵涉广泛、政治敏感的案件,其复杂程度已经远非宋魁这样层级的人能够解决得了的了。无怪乎此案上访多年,一直得不到推进。
宋魁心生无力,除了放弃,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但看着桌上的案卷,想到这样一个正直的人却枉死街头,又觉得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愧疚。
从警近十年来,他已经很久没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又随意翻了翻后边的侦查工作卷,都是些案件研究记录、侦查方案与实施情况方面的材料,看起来也像是后续补充进去的。写得很笼统,或许还没张月霞的信访材料详实,不看也罢。
准备合上案卷,拿回去归还时,一份问询笔录从中滑出来一角。这明显是夹错地方了。宋魁抽出来,大概看了看,将几页纸重新整理,准备放在正确的位置。但笔录上被问询人的签字却让他一滞。
江冠华,死者张月秋的丈夫。家庭住址这行,赫然写着:平京市永阳区金湾西街电力小区西区1号楼2单元301。
这是……江鹭家。
宋魁愕然僵住,看着这熟悉的地址,本就揪在一起的心忽然沉沉下坠。
被害人张月秋,是江鹭的母亲。
周遭的嘈杂一瞬离他远去,他几乎有些耳鸣,胸腔像被抽干、压缩了似的窒闷,无法喘息。大脑空白了许久,等缓过来一点,才慢慢将蛛丝马迹都串联在一起。她每回提及母亲的欲言又止,对警察所谓“不好的滤镜”,莫名问起他对警察失职的看法,以及信访人张月霞的那条手链……
一切都清晰了,但宋魁的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这样黑暗、残酷的事发生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无法接受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无法改变,更无法接受她一直以来对他隐瞒、有所保留。
回想起来,约谈时他的姓名桌签就摆在张月霞眼前,前后两次介绍,张月霞始终没对他有过留意。这也是他当时否定自己猜测的原因之一。事实是,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只不过,江鹭应该是从没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隐瞒的原因,但还是无可遏制地感到失落和失望。
她究竟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和他的这段感情?
只考虑当下,谈谈恋爱而已,还是有长远发展、走入婚姻的打算?如果是后者,只是考虑到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紧密到足以毫无保留,那他支持她当下做出的选择。但如果是前者,自然也就没有让他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在她的家庭里掀起波澜的必要,那么他对她的喜爱、付出,甚至想要娶她,与她度过一生的愿望又算是什么,终究要落空吗?
宋魁觉得应该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谈一次,开诚布公地把话说清楚。
晚上,他照例去接江鹭下班。
路上他就想好了要怎么开口,但一接上她,从她坐进车里的那刻起,他便仿佛得了失语症一般,不知该怎么启齿了。
她和他分享一天的工作和生活,谈论时事新闻,吐槽学校的奇葩工作安排。偶尔抱怨一两句今天的辛苦,但很快又阳光灿烂起来,讲起她刷手机时看到的搞笑视频,然后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宋魁望着叽叽喳喳小鸟似的她,心软成了一捧沙,一汪水。
对着这样一个他愿意用一生和一切来爱护疼惜的女孩,让他如何开口去谈现实?如何舍得去揭开她的伤疤,迫她用血淋淋的心面对自己?如果现实真的不尽人意呢?他忽而便软弱了,退缩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骨气对她说硬话、办硬事,哪怕她真的承认,自己只是想好好地谈个恋爱而已,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想得那么远,他又能怎样?放弃她吗?他当然做不到,最后还不是一百个愿意继续陪她这么谈下去。
江鹭发现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而他今天有点沉默,便问:“笨熊怎么啦?今天上班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宋魁收回飘远的思绪,应付地一笑,“没有。”
“那怎么看着有心事的样子?”
她探头探脑地斜瞟他,他只得借着伸手揉她头发,回避她探究的视线,“坐好,开车呢,注意安全。”
江鹭靠回去,“哼”了声,“顾左右而言他的,肯定有事。”
宋魁几乎要顺着她的话茬问出口了,但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又憋了回去,“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个案子,稍微有点复杂。”
“整天案子案子的,你脑袋里想案子的时间比想我多多了。”
“那怎么办,你男朋友干这个的。”
江鹭鼓鼓嘴,“理解呗,还能怎么办。”
宋魁彻底打消了谈谈的念头。
别去问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装鸵鸟也挺好,装一天快乐一天。就算现在是梦,他也想暂时活在梦里,不想那么快醒来。
第60章
晚上吃饭时,江鹭低着头一直发信息,对着手机屏幕一脸笑意地傻乐。宋魁催了她几次,让她好好吃饭,先别玩手机,她都只应声,不照做。
饭不好好吃,他说话顾不上听,也顾不上理他了。宋魁这会儿心里正堵得难受,干脆坐到她旁边去,凑过去看:“给谁发信息呢这么开心?”
江鹭连忙把手机捂住不给他偷看,“你干嘛。”
他又问一遍:“我问你给谁发信息呢,男的女的?”
也就冷落了他没两分钟,大醋坛子就打翻了,江鹭一副被他酸死了的表情,“唐静瑶!”
“那你躲什么。”
“女生间的悄悄话,不能给你看。”
宋魁松口气,坐回自己位置,“说我坏话呢?”
江鹭逗他,点头笑。
其实是唐静瑶前阵子刚去海南拍了婚纱照,今天初片出来了,发来让她看看,帮她选几张值得精修的。她自己选不出来,挑来挑去哪张都不满意,一直吐槽她和她老公张俊都太胖了,尤其张俊,都有啤酒肚了,西装穿着不好看,「我已经强烈督促他跟我一起好好健身减肥,不然明年婚礼就推迟。」
江鹭给她宽心:「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啊,我觉得好几张都挺好的。」
「你别安慰我了,上相胖十斤一点不假,肉眼看觉得还行,但是拍完出来效果就是不好,感觉特臃肿。所以不减肥不行。」唐静瑶又发了一堆她珍藏的“西装暴徒”照片过来,问她:「帅不帅?我让张俊就照这个标准来。」
江鹭没感觉出来哪里帅,反倒觉得她发来这些都太瘦了,没点儿性张力,嗤之以鼻:「细胳膊细腿的,白斩鸡有什么帅的。」
「哟,我记着你以前挺吃这种薄肌斯文败类款啊,咋突然审美就变了,又成白斩鸡了?」
江鹭瞥一眼对面的宋魁,回:「当然是因为吃到细糠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宋魁虽然不健身,也从来不太关注身材,但局里一直要求他们参加体能训练,他自己休息时喜欢练练拳击,工会还会定期组织球赛,他踢中锋,主力位置。所以虽然没有泡健身房的习惯,身材还是维持得不错。
今天他穿了件圆领深灰色毛衫,上次逛街她给他买的。虽然后来换了略宽松的码,但还是看得出底下健硕魁梧的胸膛和厚实的臂膀。吃饭时他一般喜欢把袖口撸上去,露出一截晒黑的结实小臂……现在真吃上好的了,她才知道以前是多么少不更事,在蜂腰猿背和熊腰虎背之间全然不懂后者的魅力。
江鹭怔怔盯着他看,忍不住也开始幻想她们拍婚纱照时他穿西装的模样,脸有点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