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努力压抑的委屈和伤心,汹涌而出,可是祝宝玥不肯让这些眼泪掉下来。
“女儿不想否认自己的心思,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定下将军府的亲事,女儿便谨守本分,再无半点非分之想!您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何不信我?为何要用如此不堪的心思来揣度我们。”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泣音,却字字清晰:“您说我借题发挥,您可知阿姐遭此大难,我心中何等忧惧煎熬?您不行动为阿姐辩白,却在此处咒骂阿姐,还第一时间便认定我是为了个男人,要毁掉自己的前程,拖累家族的——”
“你住口!”祝夫人的哭声因为被祝宝玥连声质问而止住,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个人!不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祝宝玥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您诋毁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牵扯姨母?姨母待我如亲生,那些年若没有她的照拂,哪有女儿的今日?表哥光风霁月,行事端正——”
“啪”的重响,等华妈妈从惊惧的情绪中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拦了。
祝夫人甫一出手便后悔了,她心痛地看着眼前的女儿,伸出去的手还未缩回,便掉着眼泪往前又伸了伸。
捂着脸的祝宝玥哭声渐弱,她抽噎着,然后狠狠拂开祝夫人的手:“你从来都不过问我的意思,永远都是这样,我讨厌死你了。”
“不准追,让这棒槌跑!我看没有我的吩咐,谁敢放小姐出去!”祝夫人才涌出的后悔因为祝宝玥的这句话,立刻被其他翻涌的情绪所掩盖。
等祝宝玥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时,祝夫人才浑身脱力般地瘫软在华妈妈身上,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转移到x了对祝萱宁、梅夫人的恨意上,等擦干眼泪,平复下来后,祝夫人便写了一封信,交到了华妈妈手上。
“送给爹爹,爹爹知道要怎么帮我的。”祝夫人的目光露出几分吃人的阴狠,连华妈妈也一时被吓到。
等送出了信后,没多久祝瑜礼便提早下衙了。
祝夫人知道规矩,从不会主动踏足祝瑜礼的书房,可这次却端着做好的一碗甜水过来了。
她的情绪并不好,祝瑜礼看得出来,也知道怎么回事,却还是问了一句。
祝夫人便顺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
“夫君,将那个孽障除族吧。”祝夫人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将祝萱宁踢出去,好像这样就能撇清她们的关系,消解她的恨意。
祝瑜礼盯着她,好一阵没说话,之后才温和地笑了笑:“好。”
祝萱宁被除族后没多久,她为人不孝不悌的事便传扬了出来,许多莫须有的事都往她身上安。
祝熙玥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直到许多同窗小声地议论,用异样的眼光同情地看着他后,他追问之下才知道。
他气得脸都红了,和那些人打了一架,没多久就被教谕喊了双方的家长过来。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祝熙玥委屈又愤怒,红着眼眶,张口便问:“父亲,阿姊的事,你为何不去处理,任由那些人污蔑!”
祝瑜礼抬手,想摸一摸儿子的头,最终被他偏了方向避开了。
他似乎不在意祝熙玥的躲避,脸上没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也没和祝熙玥说话,而是先处理了今日打架的事。
“君子曰非礼勿言,又言‘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诸生未审实情而妄议,于心于礼,合乎?心既不正,言亦失礼,修身之本,且在何处。”
祝瑜礼语气不清不淡的,可说的话太重了,若是叫他这么定性,会影响这些孩子的未来仕途。
原本因为自家孩子失礼而颇觉歉意的家长脸色沉了下来,其中不乏官阶高于祝瑜礼的人物。
祝瑜礼的眼风只是淡淡瞥过,接着便笑笑,难得做出慈父才有的动作,捞住孩子的学子袍,说道:“我儿做得好,陛下都未定论,岂能让旁人诽谤,毁了清誉。”
本要以官势压人的家长们瞬间熄了火,竟觉得后背都泛起一股森寒的凉意。
这个风波就这么大而化小,一将祝熙玥接回府,祝瑜礼便叫他去见祝夫人。
祝夫人看着儿子脸上和身上的伤,掉着眼泪,又哭了一场。
没多久,祝熙玥就被祝瑜礼叫了过去,夫妻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向孩子提及祝宝玥的事,祝夫人更是勒令下人管好嘴巴,不可将这事和少爷讲。
祝熙玥知道姐姐定亲了,没见她出来,便问了几句,但也被祝夫人挡了回去。
等他到了书房后,便要问有关于姐姐的事。
祝瑜礼只保证了自己会处理,得了父亲的保证,祝熙玥才略微松了口气,他知道父亲说出口的事情都会做到,但同时也深恨自己现在的年幼无力。
祝瑜礼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孩子在想什么,于是便将话题引到了这个上面:“去游学吧,父亲都安排好了。”
祝熙玥的眼睛一下子就燃起了火光,他郑重点头。
祝瑜礼看着已经长到了自己肩膀的男孩,男孩与自己长得不太像,反而更像祝夫人,只这一双圆眼,有他的几分颜色,只是比他多了些天真与率直。
祝瑜礼笑了笑,招手让他过来,语气比往常都温柔:“还怪父亲吗。”
祝熙玥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然后摇摇头:“未曾怪父亲,孩儿只怪自己还没有能力,父亲会帮阿姊的,如今想来,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
这孩子,最后的话还在试探性地设陷阱呢。
祝瑜礼听着有些想笑,但心里却是欣慰的。
“自然。我的儿啊,去游学吧,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你不该困囿在这里。”祝瑜礼如愿地摸上了孩子的脑袋,与他想象中一样,头发软软的。
祝熙玥似懂非懂,但坚定地点了头,他想要快些长大,拥有保护人的能力,这样他就能像父亲一样,哪怕是面刺长官,他们也只敢怒而不敢言。
祝熙玥带上书童、管家的孩子以及几名府上养着的幕僚便出门了。
祝瑜礼翻着自己的私账,写写画画,最后写成了一张长长的契书,连夜恳请面圣。
天子正因为这京城的暗流涌动头痛得分身乏术,听到祝瑜礼求见以为他是来找自己告状唠嗑的,于是便想着,宠臣嘛,他见见好了,以示恩宠。
绝不是他想听些八卦,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哪知祝瑜礼竟是带了一式三份的契书过来的,向他讨一份口谕的。
天子简直气笑了:“怎么着?朕不仅要处理自己的家事,连你的家事都要交给朕处理了啊?”
祝瑜礼行礼:“臣以为当日陛下深夜召臣面圣,便是要过问此事,故而大胆,呈于陛下一观。”
天子想到祝瑜礼脸上顶了好几天的巴掌,不自在了一下,嘴上哼了哼,还是叫刘安拿过来了。
“也就你分家产的事能让朕亲自过目了。”天子说着,一目十行看完,对祝瑜礼明面上、暗地里的家财都有数了,他点了点头,又叫刘安拿了自己的私印过来。
这可让刘安对祝瑜礼侧目。
等盖好了私印,天子又写了一份手谕,交到刘安手里后还道了一句:“依律速办,勿得留难。”
至此,祝瑜礼才放下心来:“谢陛下隆恩,臣当万死以报。”
天子赶紧摆摆手,嫌弃万分:“什么死不死的,你活久点就是报答朕了。”
天子说完,但久久没得到祝瑜礼的回应。
他眉毛一竖,见人还长跪不起时,敲了敲桌面,沉声道:“你认真的?”
“朕虽常对下言欲令爱卿陪陵,可不是要你殉葬,何必如此。”天子爱才,培养、提拔祝瑜礼到此地步,便是为了留给太子的。
可如今一看,祝卿的心态似乎变了,还是说他其实一直有着这个心思。
天子眯了眯眼,有些不高兴起来。
祝瑜礼顿首再拜:“陛下明鉴,新政未有不流血者。臣与庾六元,甘为陛下牛马走,破旧立新。然太师与世家势大根深,非有人承其反噬,不足以安江山;非有赫赫战功于外,不足以移视听。
庾六元尚为少年,贤才俊彦,前程远大,正可为陛下驰骋才略。
臣年三十有八,有嗣无族累,官途已足,此生无憾。唯一女已得陛下圣恩庇佑,心已安;唯觉有负发妻,恩情未偿。
故此,伏请陛下允臣担当此任。臣甘之如饴,万死不辞。”
天子听罢,便知自己真的无法劝祝瑜礼回心转意,他叹息一声,竟觉有些怅惘:“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朕之后会善待你的那个女儿了。”
“也罢,朕明白了。”天子本有些摇摆的心思,在听完祝瑜礼的遗言后,下定了决心,他同意了祝瑜礼的请求
起居注载。
靖和二十三年夏四月庚午,夜,直学士祝瑜礼请对。先奏请私事,帝钤印,降手谕命有司速办。瑜礼复顿首,力陈愿以身任新政之艰。帝默然良久,乃可其奏。丑时正刻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