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显祖知道她这会儿忘事了,就故意叹气说:“哎,挨打了。”
“哪里?”叶曼文凑过去看,林先祖说:“鼻青脸肿。”
叶曼文又劝他:“别犟嘴啦,说几句好听话吧。不然要卖了你啊。都以为是过继呢,结果那天我听二姨娘说要卖到海上去做海匪,或是卖到…马来去。那海匪哪是容易做的,那是注定要死的啊…”
林显祖记得年少时的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模样。他那时软弱,整个人被一种无意义的礼教束缚着,以为家就是家,无论怎样,他要受着的。他以为待他成年了,有自己的活计,日子就会好过了。他没想到别人压根不想让他成年。他们逼死他的姆妈,又想着从他身上榨出油水,再把他的骨头磨成灰。
那时的他很怕。他哭着说:“阿安,我害怕。”
阿安虽年纪轻,但命苦,几经辗转。她家里只有一个姆妈待她好,但她姆妈常年生病,趁她姆妈昏迷的时候他们把她拉上船卖了。阿安经过这样的阵仗,她对小少爷说:“小少爷,你先别哭。你听我说,你跑。”
“可是阿安,我没有力气。”
“你就多吃些,攒些力气,跑。”
“他们会把我抓回来的。”
“不,不会。你往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跑,出了这里你就上船。”
少女阿安足智多谋,又那么勇敢。她答应要帮小少爷逃跑,就开始每天在计划。那么大那么深的院子,她一趟趟地走,哪里人少、哪里有狗,出去之后通往哪里,哪里能最快上船,阿安就那么一遍遍地想。
阿安善良,见不得人受苦。但她也不想盲目地牺牲。
有一天,她随小姐出门逛集,小姐指着一个白面的学徒说:“你看他,家里打渔的,但他会读书识字。以后换他来家里送蟹。”
阿安是温州的外乡人,那学徒她不认得。学徒见她也面生,但又觉得这丫头跟别人不一样。
阿安就这样认识了她此生的丈夫,她想:这个人的车可以借来一用吧?
叶曼文的回忆到这了,这会儿她又恢复如常,叨念着要去给林在堂包小馄饨。她说:“在堂这孩子,有话不爱说,像个闷葫芦。但是这孩子有一点好,像你,本性善良。”
“是吗?你这么想吗?”林显祖问。
“是啊。”叶曼文说:“只是可惜了,跟我们裳裳啊,缘浅。”
叶曼文其实什么都知道。
吴裳打小在她身边长大,只需要一个细微的神情,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吴裳这孩子从来报喜不报忧。有时她不说,叶曼文就想:孩子是不想说,许是怕伤了谁。
“阿安啊,小少爷跟你说一件事。”林显祖小心翼翼对叶曼文说。
“你说啊。”叶曼文说:“我听着呢。”
远处的宋景对吴裳说:“你说外婆和林在堂爷爷,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他们就这么站在海边的时候,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像那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像我爷爷奶奶一样。”
“我不知道。”吴裳说:“但我觉得那感情一定很干净,很深远。”
“是啊。”
宋景的手机提示有新闻推送,当下的新闻都娱乐化,她每次都不愿意看顺手点叉,这一天她刚要点,就骂了一句:“我操!”
“怎么了?”
宋景把手机举到吴裳面前:“遗产争夺大战!”
吴裳接过手机,看到被打得满脸淤青红肿的林在堂,以及下面的内容,这才知道他跑走以后发生了什么,原来这么惨烈。
“我发现林在堂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碰到这种事都要捂着,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他不一样,他真是大张旗鼓啊,生怕别人不知道。”宋景啧啧一声:“要么说林总是干大事的呢!”
吴裳了解林在堂。
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想跟大家族进行切割。当年拆股,他为了不跟他们搅和生意,宁愿自己吃大亏,也要把股份拆清楚。事实证明他当时那么做真的太有远见了,这些年他的叔叔们惹出多少麻烦,偶尔也需要林在堂出手相帮。倘若当初不拆,那星光灯饰如今什么样,真的说不清。
现在是一个彻底切割的好机会,闹的越大,切割的越干净。并且他已经占据了舆论高位,后面就要看他怎么继续发挥了。
吴裳也知道,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外婆和爷爷不被污名化。林在堂是一个很在意亲情的人,他想保护他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情。
周玉庭一路叹着气过来,宋景问他怎么了?他说:“刚给林在堂打电话,是他姆妈接的。他好像被打坏了。”
“你们先别跟外婆和爷爷说,我去医院看一眼。”
吴裳脱掉围裙和雨靴,摘掉帽子和袖套,将这些丢到桶里就走了。车开上沿海公路,这边山那边海,夏日闷热的海风拍打着她的车窗。风阻很大,天好像又要下雨。她的手机开始不停在响,吴裳都不需要看,就知道要么是媒体、要么是客户,大概是要跟她了解林显祖财产分割的事。网络社会,足不出户,消息传遍世界。
吴裳是有应急手段的,跟林在堂也有足够的默契。这时她甚至不需要跟林在堂对台词,电话接起,对方刚说了一句话,她就开始带着哭腔说:“这些人太欺负人了呀!老人的遗产怎么分是老人自己的事,自己的生意不好好做,连年赔钱,现在盯上了老人的钱!老人还健在呢!”
对方被她说愣了,赶忙安慰她:“这事儿谁遇上都心烦…”
“不仅是心烦呀,我先生现在在医院里,被打得不成样子!一家人怎么下得去手呢!”
吴裳说完又假装作出擦鼻子的响动,接着说:“这事儿没完!当我们好欺负!”
她挂断电话,发现自己鼻尖儿真湿了,许是情绪激动,掉了一滴眼泪。
到了医院往病房去,在病房门口看到一天之间老了十岁的阮春桂。
她问:“林在堂呢?”
阮春桂说:“住院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阮春桂腾地站了起来:“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你是死人吗?他在千溪让那么多人追着打,你人影呢?吴裳我发现你这人…”
“这是医院。”吴裳提醒她:“多说多错,你不要说话了。”
“现在…”
“我跟你说你不要说话了。”吴裳说:“你聪明了一辈子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你,注意言行。”说完上前拍拍阮春桂肩膀,做出亲密和安慰的样子,让她先回去休息。
阮春桂怎么肯走,又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心绪烦乱,这时觉得血糖不稳定,去摸自己的包,发现没带胰岛素。起身去找护士,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对于阮春桂来说,她的意识是清醒的,但是身体不听她的指挥,护士跑过来,焦急地判断病情,给她送了块糖。
“这一家,都赶到这一天了。”护士说:“有钱人也不太平。”
吴裳还没在林在堂床前坐下,听到动静又跑出来,看到阮春桂被人扶到一边,就问她:“没事吧?怎么了?血糖波动了?你早上没吃饭吗?”她尽管痛恨阮春桂,但也怕她出事。真奇怪,她痛恨一个人,又没痛恨到需要她死的地步。恨得不够透彻。
阮春桂摆摆手,让吴裳去看林在堂。
吴裳翻她的包,找出证件来,去给她挂号开胰岛素,折腾了几十分钟,把药放到她手里,让她赶紧回家。
“我不会把林在堂怎么样。”吴裳说:“你要死了还怎么防着我?回去吧。”
阮春桂说:“我只是心疼我儿子。”
“要么我把你儿子扇醒,让他起来照顾你?”
阮春桂闻言缓缓抬起眼,看了吴裳半晌后起身走了。吴裳这才回到林在堂病房。
这应该是林在堂第二次脑震荡。
他命可真硬,他家人下手可真狠。医生说好在没有颅内出血情况,不然就糟糕了。
林在堂对自己太狠了。
吴裳不知他在挡着门的一瞬间在想什么,那么紧要的关头下,他竟然想出了逻辑这么缜密的计划,可见他多么厉害。这是他的厉害之处,也是他的可怕之处。
林在堂晚上八点多睁眼了,他戴上眼镜,青肿着脸很是滑稽,故作懵懂地问吴裳:“你是谁啊?”
“别装。”吴裳说:“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跟我装什么失忆呀?”手指故意按在他脸上,他嘶一声:“疼。”
“林总现在知道疼了。”吴裳说:“这招倒是管用,他们都在派出所呢,警察说要看你的情况。”
“先待着吧。”林在堂说:“他们没再去找外婆吧?”
“谁还敢。警察同志教育过了。”
“那就行。”
林在堂想坐起来吃口东西,他好像很久都没跟吴裳这样单独安静地在一起了,吴裳也很久没这么心平气和跟他讲话了。
“饿吗?”吴裳问:“给你买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