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的远村,虽有后来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也有跟阮春桂一起相依相偎的十余年。后来因为种种,阮香玉意识到她和阮春桂再也回不去了,就不再提回远村的事。
吴裳枕在林在堂腿上。
这感觉她很熟悉。
偶有没有安排事情的假日午后,他们在家中的长沙发上,他看书看报纸,她枕在他腿上睡觉。
这样的觉几乎没法睡,船一晃,吴裳肚子里的东西就向外漾,她一忍再忍,林在堂一直在说:“吐出来就好了。”他找来垃圾桶,掏出一垃圾袋送到吴裳嘴边,让她吐出来。
吴裳实在忍不住,呕了一声,终于惊天动地吐了出来。
她好像真的好了些,至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林在堂拍醒的。
当她睁开眼,看到船舱外刺眼的太阳,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下船时候,阮春桂幽幽地说:“老和尚说的没错,人生果然是轮回。当年你姆妈就是这样一边吐,一边逃离的远村。”
“你怎么知道的?”吴裳问。
阮春桂奇怪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她记得那一年。
阮香玉逃婚后,阮春桂疯了一样去打听她的下落,但是眼前的海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哪也去不了,唯有等待。她在等待船,因为船上的人会带来只言片语,和他们的消息。
阮香玉说过会带她走的,会来接她的。
她坐在海边,哪里也不肯去。船终于来了。她跑上去拉住一个人问:“你知道那个阮香玉吧?她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
对方起初不想惹麻烦,见她实在可怜,就说:“她在船上吐个半死,好像没了命,后来匆匆在中途下船了。至于现在去哪里了,不知道啊…”
吐个半死,没了命。
阮春桂对这几个字印象深刻,后来的很多年她想:她当时如果真死了,反倒好了。
这时林在堂提醒她们小心台阶,他们要在中途辗转,可以找个地方先吃饭。阮春桂站在码头边上不肯向里走,她非常不耐烦,带点异样地说:“这地方有什么可吃的?小心他们在你饭里下药!不要在这吃!快点找快艇!”
阮春桂不明白,怎么人心这么坏的地方,到头来却很有钱了。他们多少年来就压着远村,因为离内陆近,所以永远先远村一步。现在又靠着“贩卖”远村谋生。阮春桂看到那记忆中的东西就感到恶心,在船上毫无感觉,但此刻却毫无预兆地弯腰吐了。
林在堂忙上前搀扶她,小声安慰她:“姆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阮春桂站起身来擦干嘴角,眼睛里依稀有泪,大声催促林在堂:“快找快艇!直接走!”
“走吧。”吴裳说。她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是当年阮香玉和阮春桂被卖掉的地方,是“谋杀”小莲的地方。吴裳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她内心感到深深的不适:“快走吧。”
直到上了快艇,阮春桂的脸色才好一些。她朝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风很大,她紧抿着嘴巴。
吴裳也不说话,快艇的轰鸣声已经代替了她的意见,她只想快点见到外婆和爷爷。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方。
她从来不知道海洲竟然这么大,还有需要坐船这么久才能到达的地方。大到他们要从清晨赶路到日暮,最后才能到达的地方。
她看到海上的夕阳,将海水染成了金色。夕阳余晖之下,有一个村庄若隐若现。
林在堂指着那村庄问快艇长:“那是远村吗?”
“对。”
远村越来越近了。
吴裳不禁坐直了身体。
她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跟吴裳说话,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说着就睡了。有一次吴裳听她说:远村…阮春桂…也不是没有好时候。
远村…风景很美。
她感觉自己好像走了一遍姆妈的来时路。
那时外婆走投无路,把姆妈送回远村由太婆照顾。她是坐着船去的,或许也像她一样,晕船难受到生不如死。
远村越来越近。
吴裳看到那座遗世独立的岛,那是姆妈度过寂寂的、孤独的童年时代的小岛。也是姆妈惶惶逃离的终其一生不敢回望的小岛。
她不禁站了起来。
“坐下!危险!”林在堂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
阮春桂这时突然大笑出声,她看清了,那个远村,它就是不过如此的远村!她摘掉墨镜仔细去看,有些激动地对林在堂说:“你看,当年,船就在那里停!当年,阮香玉就是从那里跑的!”
海风把阮春桂的眼泪吹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戴上了墨镜。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接着就陷入了沉默。阮春桂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她真的年纪大了。她记得那个老村长,对她说:“这可是好人家,难道你要在这里挨饿吗?”
“可是小莲都被他们逼死了。我不要走小莲的老路。”阮春桂说。
“你不是小莲,小莲不好啊,小莲什么都不会做,遭婆家嫌弃。你不是啊,你漂亮、能干,他们舍不得打你的…”老村长极力说服阮春桂。
几十年后的阮春桂想到老村长那将死的恶心样子,啐了口。
吴裳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墨镜,她看不到阮春桂的眼睛,但她的脸上肌肉紧绷,写满了深深的恨意。这时阮春桂扭头大声问她:“你看什么看!你姆妈也是帮凶!”
“帮凶!”
她说完起身要向海里跳,她说:“我告诉你我怎么逃出去的!我告诉你!”她那么激动,林在堂起身紧紧抱着她。她瞬间又安静下来,说:“逗你们的。我才不会跳下去。这里的海水多脏啊。”
吴裳看了眼海水。
他们快要靠岸了,远村的海岸线干净蜿蜒,海水清澈湛蓝,并不脏。但她又知道阮春桂说的是什么。
快艇艇长好不容易熬到把他们几个人送上岸,在对讲机里说:“富人都这么疯癫吗?太可怕了。”
他们站在岸边,看到了一个“半阴半阳”的远村。
这分界线很明显。
靠近海边的那里,经过了开发,干净、清新,铺就了一条好看的鹅卵石路;靠向山的一侧,是墨绿色的荒芜。虽然隔得很远,依稀能感觉到里面的阴冷气息。是在有人旅行探险发现远村后,开发了这样一个地方。在海边度假,在山边探险。
竟然有人来。
林在堂问阮春桂:“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我跟你爷爷每次在上海见。”阮春桂说:“谁要来这里呢?这地方多脏啊。”她又用了“脏”这个字。
“你好些了吗?”林在堂又问。
“好了。”
“确定吗?”林在堂有些担心阮春桂。他知道姆妈一直以来是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癫劲头在身上的,但今天她说要跳海演示她是如何逃出这里的,着实吓到了林在堂。
他好像也一瞬间了解了阮春桂的内心深处的痛楚和恨意。阮春桂从不对他说远村的事,她认为那是她的耻辱。事实上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来自远村,她总是自己编排身世。
“能有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被抓走不成?”阮春桂说完率先向里走。她手机里记着林显祖给她的地址,这地址不像她儿时那样写着山前几排或是海边靠里,现在写着“山院”、“海阁”这种在阮春桂看来叽里呱啦没用的字。还好有一张图,能指示她怎么走。
原本远村的房屋也是破旧不堪,被海水海风腐蚀得厉害,漏风漏雨。台风来的时候,屋顶被掀开,那是一年都要见到很多次的事。远村这地方人命也不值钱、出海的人时常回不来,留守的人天灾人祸也会死。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那些破房子拆了再建很容易。
所以靠海这一侧,盖起了小洋楼。
每栋洋楼前面都有年轻人在晒太阳,距离海边很近的沙滩上,建了足球场,小孩子在上面踢足球。欢笑声一直飞到海边、天上。
这令阮春桂恍惚。
这还是那个阮村吗?那个破败的、将死的,到处都是腐烂味道的远村吗?
她继续向前走,向上走,熟悉的感觉向她袭来。这条通往阮香玉外婆家里的路,她儿时一遍遍地走啊!那时她饿着肚子,一次次去找阮香玉。她从口袋里拿出藏好的吃的塞到她手里就向外跑。她舅舅在身后骂她野丫头,她外婆说:“她这么小,你圈着她干什么?”
她们一股脑跑到山上,蚊虫在他们身边飞舞着,有时还会有蛇。阮春桂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地吞吃着,吃完了咽下去,因为嚼得不够细,东西堵在嗓子眼,下咽的时候她往往需要翻个白眼。
接着就是一天的时光。虽然年纪小,但是要劳作的。先是在山上找干木柴,拿到家里去生火用。接着去赶海,捡回的东西可以充饥。远村人已经不爱吃海物了,他们看见海物会恶心。他们喜欢吃大米、白面、鸡蛋、鸡鸭、猪肉,但那些东西他们这里少有,要等船来的时候,买上一点点,打个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