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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海岸_姑娘别哭【完结】(176)

  阮春桂真是一个命苦的人。

  她踩着青苔,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上台阶。越向上走,她的腿越软。那沉睡在她记忆中的往事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不想回家。

  阮春桂想:家里有什么啊?父亲会打我,姆妈会哭,一大家人挤在里面,好臭。我不想回家。要么我接着去干活吧?我去山上、去改变,劳作到他们都睡了再进门。

  我不想回家。

  每走一步,她的脑海中都会冒出这句:我不想回家。不想。

  她记得父亲那口长年累月嚼槟郎的黑牙,还有那塌陷的腮,但当他张口,那又是一个血盆大口,什么东西都能被他三两下嚼个稀巴烂一样。父亲打她的时候是沉默的,他往往一言不发揪过瘦小的她丢到墙角,接着就对她拳脚相加。她姆妈对她说:你父亲是爱你的,他打你是为了你好,你看他收着劲儿,不然你就被打坏了。

  爸爸是爱我的。阮春桂就想。可是我为什么会害怕爸爸呢?为什么会觉得他恶臭恶心呢?

  阮春桂一直向上走。

  今非昔比的远村,如今一半在光里。那光里的鹅卵石路有人散步,有人在海边玩耍嬉戏,有音乐声笑声;另一半完全笼罩在夜色下,野猫野狗在乱跑擦过她的裤腿嗖一下就不见了,虫子在声势浩大地叫着,乌鸦也在叫。她没拿手电筒,她知道这个地方不能有光。没有光,它的肮脏恶心就只是想象;有了光,一切就会变具体。

  她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

  现在她称它为那个地方,因为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家。她看到破败的门头,门口那被磨圆了的石凳,它怎么还在呢?多少年了。

  她终于到了门前,这时她想起,她恨这里面曾经住过的每一个人。她最快乐的日子竟是成为孤儿的日子。后来她刻意在记忆中美化她的父亲母亲,她把他们美化成很好的、很爱她的人,这样她的心里就不再难受了。

  阮春桂想推开那扇门,但是那个瞬间,她身边好像站了很多人似的。她惊恐地回头,看到胡乱攀爬的绿植被风吹得沙沙响,哪里有人呢?她再回过头去,就察觉到有东西站在了她肩膀上,好像要扼住她的喉咙。

  扼住喉咙的感觉很可怕,如果这时有人按着她的四肢,那么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就会击穿你。阮春桂陷入了极端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开始跟“人”搏斗。

  “帮凶!”

  “刽子手!”

  “畜生!”

  “我杀了你们!”

  她语无伦次地哭着咒骂着,可是他们都不放过她,他们都想“杀”了她!他们都吃人!

  阮春桂根本甩不掉身上的东西,她拼尽全力,直到听到说话声,她得救了吗?她一动不动。这时她才敢回头去看,她的肩膀站着一只野猫。野猫睁着绿色的圆圆的眼睛,冷静地看着她,接着喵一声,跑了。

  这鬼地方像个地狱一样。

  像个地狱一样。

  当她回头,看到了人间的人。是的,那都是年轻的、善良的、人间的人。

  阮春桂“得救”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所有的鬼都是人扮的。他们只有扮成鬼才能剥削人。

  这时吴裳问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她实在无法将自己的童年向他们完全讲述。那真的毫无意义。

  她恢复了常态,冷冷地说:“还能想起什么?阿猫阿狗阿鬼。”

  她额头的汗珠还在,看着很可怜的。吴裳罕见地没有反击她。

  “姆妈,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林在堂说:“多吓人啊。而且你现在心脏不好,万一被吓到呢。”

  阮春桂没应他。

  她在死死盯着那扇门。

  “您想进去吗?”小管家说:“想进去我有钥匙。”

  “什么?”阮春桂以为自己没听清:“为什么要锁上?”

  “这是为了探险体验感设计的。有的院子是敞开的,有的院子是锁着的。这家院子被锁上了,游客只能翻墙进去。但也几乎没人会进去。”

  “为什么?”吴裳问。

  “这里…”小管家说:“如果你们胆子大的话,可以自己看的。”

  “打开吧。”吴裳说:“我们进去看看。”

  “确定?”

  “确定。”阮春桂答:“打开。”

  “好的。”

  小管家从包里摸索钥匙。

  他并不喜欢来这里打扫,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一股冷气爬上他的脊背,让他很难受。他一直想知道问题出现在哪,最后他想明白了,可能是里面的布置陈列太沉闷太压抑太古怪了。

  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我们刻意布置的,都是假的。不用害怕。”

  接着一把推开了木门。

  木门吱吱嘎嘎,一段古老的岁月就这样被它唱了出来。

  他们站在院门口,首先看到一个院子。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了,把院子水洗了一遍一样。院内斜横一根晾衣绳,绳子上,一个木制衣夹夹着一个红肚兜。那肚兜格外地红,滴血一样地红。

  阮春桂一口气喘不上来,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这个场景,在她头脑中转了一辈子。她记得的,记得那天,有人扒下她的衣服,说要为她换上红肚兜。她不停地挣扎,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到院子里晾衣绳上的红肚兜在晚风中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她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接着又腾地睁大,一步迈了进去!她不信邪,她倒是要看看这院子里还有哪些邪祟!

  她在心里呐喊:“你出来呀!你出来呀!你看我到底还怕不怕你!”

  她根本无暇朝两边看,气哼哼地冲进屋子,一把推开门,就看到那个被老鼠、虫子啃咬得快要散架的木床上,依稀有几副白骨。

  “这是…什么?”吴裳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她想确认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是…说是还原当年远村女儿出嫁的场景。”小管家看了眼同行的年轻人,他们都觉得在如此崭新的时代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合时宜:“听老人说那时村子里因为女儿出嫁闹出过不少的人命。

  这太可怕了。

  她看到的场景,依稀是几个人扭按着一个人,至少露出的假骨头和衣服做成的人形是这样摆的。那还是人吗?被人那样强制着。

  姆妈也是这样吗?

  阮春桂也是这样吗?

  吴裳的心里快要滴血了,她回头看着阮香玉。露营灯的光很暗,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似乎有点过于平静了。

  阮春桂的耳朵里灌进了各种吵嚷声,“按住她”、“你不嫁你就饿死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们啊…”她那时是怎么喊的?她绝望、害怕地喊老村长:“你快来啊!老村长!救命啊!”

  那个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用拐杖敲着地面,喊:“快点!别磨蹭了!”

  接着他面目狰狞,走上前去,一拐棍敲在了她的头上。

  阮春桂昏死过去了。

  倘若她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那么那一天,她睁开眼,面对那个残酷的人世,可能就任由一切发生了。

  这些她都快要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敢想起。她拨拉开林在堂自己去看,看不清,又夺过他手中的手电筒照上去。

  假白骨泛着光,仿佛在嘲笑着她放不下: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吧?

  “我们出去吧。”小管家说。

  “谁设计的?”阮春桂突然问:“谁设计的这些?”

  小管家有点为难地说:“是设计师设计的。他好像在调研时候听说了这些,就把它还原出来了。”

  “调研谁了?”阮春桂严肃地问:“据我所知,远村后来没有年轻人。我以后压根就没有下一代。我这一代也很少有人出去。”

  “后来出去了呀。”小管家说:“这里生存环境太恶劣,大概是1996年的时候,政府对远村的人进行了集中安置。当时来了好几艘船,把他们搬走了。我记得是搬去了离这里十几海里的地方,没多少人,不到三十号老年人和残疾人。您以后也出生过几个人,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啊。”

  阮春桂的恨意又有燎原之势,他们怎么不死在这!他们都不得好死!

  但她什么都没说,又掉头去院子里。

  院子里杂乱无章,墙脚丢着一只肮脏破旧的道具红鞋,还有红盖头。

  她知道了,她们那时的遭遇,深深刻在了别人的脑海之中,还原给了后人。所以才有了这间白骨屋。

  它在向来者讲述一些被掩埋的、更不愿被提起的故事。

  林在堂一直没有讲话,他上前搀住阮春桂胳膊,被她一把甩开。她压根不需要,几十年来她都是自己走来的。她习惯一个人了。

  她一言不发向外走,绕过那条小路,走上石阶。这时她抬头看到下面的灯火,猛地想起:那天她睁眼时,听到外面的热闹声响,他们在把酒言欢,庆祝又有一个姑娘被他们卖掉以换取粮食。那样的热闹跟今日的平静热烈是不同的。那样的热闹,是带着棍棒的,一直在敲打她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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