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参与开业的都是每天送孩子上学前来吃一碗面的老街坊,阮香玉是没准备什么仪式的。她想着就揭个牌匾、放个鞭炮就好了。然而不知是谁请了舞狮舞龙队,一直从巷口舞进来,这时又噼里啪啦放着鞭炮。
阮香玉指着舞龙队问吴裳:“你请的?不是说不要花这个冤枉钱?”
吴裳忙摆手:“不是我,我可不花这个钱。”
“那是林在堂了。”阮香玉说:“他细心,一定是他了。他没能赶来你不要跟他闹,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不会不来。”
“你这么相信他啊?”吴裳问。
“是啊。”阮香玉捏捏吴裳的脸:“我们裳裳也有自己的生意了。这一次妈妈争取不搞砸。妈妈做一个五十多岁的新时代女性好不好?”
“妈妈永远走在时代前列!”吴裳仰着脖子,很是自豪。
好歹是一场热闹,大家开心起来,小孩子都围着狮龙去玩。阮香玉揭了匾,就有人跑过来噼里啪啦放起了震天响的鞭炮。硫磺味道窜的哪里都是,让海洲的七月更显潮热。
这一天阮香玉做了一些饮品,冰花雕、冰绿豆水,还有一些小点心,到了中午,还准备请大家一起吃个“长街宴”,这一天就算结束了。
来的人用刺绣荷包包着现金,一个劲儿往阮香玉手里塞。阮香玉推说不要,人家就说:“得收下,阮老板以后不要关门啦,关门了孩子早上饿肚子上学。”
阮香玉笑眯眯地应承着:“好的,以后都不关门啦。”
她穿着一件青色斜襟小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耳垂上戴着吴裳送她的一对小珍珠,清瘦干净。这时有人说她的确有“御厨”后代的样子,她也是那样温柔一笑。
阮春桂到的时候,舞龙舞狮队已经走了,远远就看到阮香玉端着一个小木盘,上面是不知哪里淘来的一些古朴的杯子,逐个问:“喝花雕还是喝水啊?”
阮春桂走上前去说:“哪个好人上午就喝酒?”
“淡的呀。”阮香玉说:“你喝不喝?”
大雨夜后两个人再没见过,阮香玉听吴裳念过一句:阮春桂的日子不好过,正在变卖家产支持林在堂换机器。星光灯饰重组,她在前面冲锋陷阵,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她阮家的产业。
“我不喝。”阮春桂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拍到阮香玉手上,讲话语气很怪:“喏,开业大吉喽。争取多干几年不倒闭哟!”
阮香玉说不要,阮春桂又说:“不要装清高,开业热闹一天,第二天就恢复原样。我反正没见过海洲哪家小破馆子能干出名堂来。”
“你这张嘴啊…”阮香玉说:“你还是那边自己呆着吧。”话是这样说的,语气却不生硬,外人会以为她们两个很亲。
吴裳在一边说:“天气热,来这里喝冰水。”今天面馆开业,吴裳不想惹不愉快。阮春桂这人闹起来不管不顾的,像个疯婆子。她不想被人看热闹。
这时拿出手机给林在堂发消息:“老街,面馆,救命。”
林在堂回她:“在开会,你先自己应付。舞狮怎么样?”
“你请的?”
“对。跟香玉妈妈说我今天被他们拦住了,没能到场很抱歉。”
“你香玉妈妈猜到了是你。我都没想到是你。”
林在堂因为在千溪住着,跟大家熟络了起来。他自己改了口,管阮香玉叫香玉妈妈。他第一次叫的时候很顺口,阮香玉整个人却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这要让阮春桂听见了,不掀了屋顶才怪。
“不用回了,去应付我那个吓人的妈妈吧。”
吴裳吐了下舌头,去安抚阮春桂。
阮春桂瞟她一眼,责怪地说:“班也不好好上,跑来赶开业。让公司里别人怎么想?”
吴裳就跟她说:“请了事假的,郭令先批的。”
“上班两个月,颗粒无收。”阮春桂又说。
“我这是厚积薄发,不信你再等等看。”
阮春桂说一句,她回一句,无论如何,嘴上是不吃亏的。吴裳发现阮春桂很逗,一边跟她斗嘴,一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阮香玉。她好像很喜欢阮香玉的衣服。
她自己平常是一副阔太太打扮,一身行头要三五万,也不知怎么对阮香玉那三两百的衣服那么感兴趣。阮香玉的衣服是市场上买的素料子,到了家叶曼文给改制的,老人亲手绣了一些小花。
吴裳见状就说:“外婆做的,你要是喜欢,家里还有衣料呢,让我外婆给你做一件。只是她如今眼力不好,一时半会做不完。”
“你外婆什么都会。”阮春桂接着又说:“我才不穿这衣服,看着寒酸。”
“寒酸吗?多有底蕴啊。”吴裳是真的这么想,她喜欢看姆妈偶尔打扮成这样,很是有南方女子的温婉。她这样说,阮春桂就深幽幽地看她:“你跟你姆妈真像。但眼睛不像,你眼睛像你爸爸。”
“你见过我爸爸?”吴裳问。
阮春桂嘴角扯了下当做回答。
阮香玉这时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瓷盘上头摆着几颗滚圆的杨梅。
“喏,你爱吃的。”阮香玉说:“我清早去园子里摘的,也冰过了。原本是想着给裳裳和在堂晚上吃的。”
阮春桂把瓷盘一推,说:“我现在不爱吃了。在堂、在堂,你叫的倒是亲。”
“是我女婿呀!我不能亲近吗?我给他脸色看就好啦?”阮香玉给吴裳使了个眼色,让吴裳去忙,她自己坐在了阮春桂旁边,又把瓷盘往阮春桂那一推:“你不要端架子,想吃就吃,咽口水的声音咕噜噜的,从小就这样!”
阮春桂睥睨一眼那杨梅,嘴巴真的馋,不由分泌了很多口水。
“也别让你白辛苦,我浅尝一颗吧。”她翘着小手指捏了一颗杨梅整颗送到嘴里。
第一次吃杨梅是在远村,叶曼文坐船来看阮香玉。也奇怪,远村的岛上长着稀奇古怪的树,结着稀奇古怪的果子,但却不长杨梅这样的好东西。阮香玉和阮春桂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翘首以盼那艘船。
遥远的海面露了一个小小的船尖儿,两个小女孩开心地跳起来,来了来了!船来了!
等船靠岸,叶曼文走上甲板,船晃晃悠悠的,把她手里的袋子也带得晃晃悠悠。她们最喜欢叶曼文的袋子,因为里头都是好东西。
那一年的六月下,叶曼文的袋子里装着杨梅。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冰,铺在铁饭盒下,接着把杨梅一颗一颗摆在上面。杨梅这种东西怕蹂躏颠簸,很容易烂掉的。
见到孩子们,先打开铁饭盒。很可惜,冰化了,杨梅泡在水里,水也染上颜色了。
还好杨梅没坏,只是比平常软一些。她让孩子们快点吃。阮春桂哪管得了这个,抓起一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从那时开始,杨梅就成了阮春桂魂牵梦萦的水果,每年盼着杨梅季的到来,盼着杨梅季的时候,叶曼文从船上拎着袋子走下来。
现在的她吃过了山珍海味,海洲最好的杨梅,刚一出园就有人送到她家里,都不稀罕了。但也奇怪,经阮香玉手处理过的杨梅却更好吃些。
吃了一颗,再吃一颗。
这时阮香玉对她说:“你要是今天能做到心平气和,不说什么怪话,不搞什么事情,晚上就一起吃个饭。下午裳裳去千溪接她外婆过来,在堂也来。还有你家大家长,林老先生,说是也来。”
“林显祖也来?”阮春桂有点惊讶,阮香玉什么时候跟林显祖熟起来了。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林显祖这个怪人,每天都念叨要吃海洲味,知道香玉面馆倒也不稀奇。
“林显祖是你该叫的呀?”阮香玉说:“你这人真的是无法无天了。”
“你不要管我。”阮春桂说。
“我懒得管你。”阮香玉站起身准备去忙,临走前又叮嘱她一句:“不要惹事,不要欺负吴裳。”
阮春桂也没心思惹事。
她就坐在那里看阮香玉一直在忙碌,她弯腰的时候她才看到阮香玉的腰上绑着腰托。
才几岁啊,腰就这么不好。活该你遭一辈子罪。她心里恶狠狠地想,却也感觉到心疼。我心疼她干什么?她活该啊!
阮香玉并不理会阮春桂的目光,尽心尽力做着每件事。
宋景这时来了,拿着一个相机,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这是要做什么啊?”阮香玉问。
“香玉阿姨,这你就不懂啦!”宋景说:“我要给你拍照,发一些照片到网上去,让别人看到。”
“然后呢?”
“然后就酒香不怕巷子深啦!”
“是的,姆妈。”吴裳揽着阮香玉脖子,说:“这叫—互联网思维。”
阮香玉摇摇头:“我不懂我不懂,你们自己折腾,我只管做好我的菜。”
吴裳跟宋景凑到一起,两个人开始工作。吴裳这时有些庆幸,虽然她在上海的工作只做了一天,但这是一个神奇的契机:面试前她研究了相关领域,离职后她一直在关注。她知道什么是新的、别人在怎么“玩网”,心里大概清楚怎样做是有效的。她决定这一次,让姆妈阮香玉专注她擅长的领域,而她去钻研新的领域。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把香玉面馆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