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她因为没有母亲而遭到学堂同学甚至夫子的中伤,没有说她因为孤独无援而受到的诋毁和揣测。
这世上诸多恶意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
更何况还有门第、身份、地位,那一重重,枷锁般的阶层区分。
可是小姑娘自己不说,他也没有权利高高在上的悲悯和同情,这些事情自然也不能当做谈话的资本告诉谢砚。
他不明说,其实也就没指望谢砚能彻底听懂。他对姜云漾没有什么多余的、超出礼仪的情感,只是作为小时候互相陪伴的挚友,真心希望她过得好而已。
没想到下一瞬,裴延抬眸对上谢砚的目光时,他忽然觉得,谢砚似乎听懂了他那若有似无的停顿后的深刻含义。
也是那时,裴延觉得自己浅薄了。
谢砚虽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可是他是何等的聪明,对人生和人性的通透灵性岂非常人能比。很多事情不是他不能感同身受,只是他不屑于感同身受罢了。
就像此刻,虽然眸光冷静克制一如往常,但是却有种他从未看到过的克制。
至于需要克制的感情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也因为此,裴延才终于鼓起勇气,让自己问出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所以谢大人,您对漾漾,到底是何种情谊?”
短暂沉默后,谢砚沉稳开口:“相敬如宾。”
裴延滞了滞,他觉得从他的眼神中,绝不止于此,故而又追着问了句:“仅此而已吗?”
这一次,谢砚却没有立刻回复。
良久之后,他才再次沉稳开口:“我既心悦于她,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对面的裴延终于松了口气:“谢大人能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谢砚:“不需要你放心。”
裴延:“……”
这人简直了,是醋罐子里泡大的吗?
不过既已得到谢砚的准话,他也不计较那么多了。但是却在离开之时,做了个稍显捷越的动作。
像是和自己的同年打招呼时或道别时那样,拍了拍谢砚的肩。
可惜的是,没停顿几秒,就被谢砚用手掰了下来。
……
姜云漾正在小心翼翼t地策划晚上的上药计划。
给人上药这样的事情她没做过,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给自己养的那只小兔子上过药,想来情况也差不多。
她回去的时候宫宴还会结束,盘算完上药的事情,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她便只能在房内看了会话本子。
这一天的行程太紧张,真正坐下来之后她才感觉到了累,因此没看一会,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
因此谢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摊开的话本子散落在桌面上,角落里还放着几张尚未折叠完的革草纸。小姑娘用两只胳膊垫着小脑袋,窗边的月光如水般落下来,镀亮了那张白皙乖巧的小脸。黑色的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着,在眼下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安静的不像话,也乖得不像话。
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很轻,非常自然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披风后,轻轻地覆在她身上。
没想到这样的力度,姜云漾还是转醒了。
她眨了眨眼,明明一副困极了的样子,却还要强打着精神和他说话:“你终于回来了……”
“是不是还没有沐浴,我让翠竹先去放点热水。”
“等你洗完了我再帮你涂药……”
对谢砚这种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段话多少显得有些没头没尾,但目光扫视在她一直放在手边的那支药膏,多少将前因后果给猜出来了。
姜云漾等这么久,竟然是为了给他涂药?
他眸光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你喜欢看话本子?”
姜云漾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昂”了声。
谢砚:“最近看的那本,讲的是什么内容?”
姜云漾有些懵,完全没想到谢砚竟然会同她聊起这个。
其实看话本子的乐趣,不止是看的过程中,还有看完之后的复盘,如果有人能一起讨论剧情或者人物,乐趣往往会加倍。
尤其是看到一些激动人心的剧情,她都在想,如果这书下面能设一个留言板,看看别人怎么评价,说不定能引起共鸣。
从前她的话本搭子是姜云映,虽然她一直同她维持表面上的姐妹情,但因为和她年龄差别不大,偶尔碰上都喜欢的书,还能兴奋地聊上一阵子。
现在两人各自出嫁,这点乐趣也渐渐没有了。
但谢砚这样问,又是什么意思?
第42章
姜云漾原本还朦胧的睡意,再听到谢砚的这句话后,消减了一半。
他是觉得她看的内容太幼稚,会把她脑子看出问题吗?还是觉得她这些东西太碍事,占了书桌的位置?
苦恼地思索了一番后,她发现谢砚的目光依然没有移开,只好慢吞吞地开口询问:“你说我手边的这本吗……”
“嗯。”谢砚淡淡道,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她。
姜云漾吞咽了下,这才说:“这本讲的是一个家门败落的大小姐,嫁给一位清冷王爷,洞房当晚,女主因为撞到头失忆的故事。”
姜云漾简单概括了一下,她本以为谢砚听到后,会被这个内容劝退。
没想到谢砚的表情不仅没有厌烦,反而还在继续等着她往下讲。
姜云漾只好继续道:“女主失忆之后,完全不记得男主是什么人,什么家庭,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和男主结亲。男主没办法,只得帮女主寻找能让她记忆恢复的办法,遍访名医均无果,直到最后一位江湖术士说,他有法子能让女主恢复记忆,只不过这个药方,要取男主的心头血来做药引。”
谢砚听完后,短暂沉默了一瞬。
他从未看过话本子,从前偶尔跟着长辈取看戏,才会接触一些类似这样的故事。
戏文看似百花齐放,但是故事核心总是千篇一律,套路也总是那几个套路,什么心头血,长生草,百魂散之类的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他还是问:“然后呢?”
姜云漾摇了下头:“我还没看到。”
取心头血作为一个关键节点,作者专门留了个钩子,卡在了这里,后面写了许多有的没的事情,就是不把后续放出来。
她也是一直没看到后续,困意才逐渐来袭。
摇完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敷衍了,连忙补充了句:“你想知道结局吗?要是想知道后续,我今晚熬夜看完后再给你讲。”
熬夜虽不是什么美差,但是姜云漾提起时,眼眸中忍不住亮了下,不仅没觉得辛苦,更像是觉得能和他分享,是件高兴事。
谢砚眸光动了动,半晌后,薄唇微启:“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看。”
姜云漾一瞬间一位自己听错了:“一起看?”
少女一双茫然的眼睛睁大老大,“怎、怎么一起看?”
谢砚没回话了。
那么小小一个话本子,还能怎么一起看。
短暂沉默后,他眸光一转,将视线落在她手边的那支烧伤膏上:“这是你做的?”
也是他这么一提示,姜云漾才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正事,忙将烫伤膏塞到他手上道:“你、你快洗澡吧。”
说完之后,她忽然反应过来:“既你已拿了药,我就不进去了。”
之前她因担心谢砚不回来,自己算不准他沐浴时间,所以准备找个机会直接进去的,现在好了,把药给他,他们两个也都省事了。
谢砚眸光顿了顿,下意识地联想她话中的意思。
所以,她本来打算亲自帮他上药?
这点伤其实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若不是宿雨整天耳提面命地提醒着,他几乎都要忘记他还带着伤。
其实他手上也不是没有烧伤过。七年前,上元节,他作为内禁卫的领事官,负责东坊的秩序和安全。没想到,那天夜里,一家灯铺发生了火灾,他为救人,冒着火海进去,又冒着火海出来。
出来时发生了意外,他被一块坍塌的房梁砸中了小臂,小臂往下,直至掌心虎口的位置,几乎全被烧伤。
论起来,那次的伤口比这次要严重许多。
那会他都没觉得有多疼,更遑论现在这点小伤。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
只不过……
下一秒,他那只裹着纱布的手,像是不受控制般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暂停在一个姜云漾刚好能看清的位置。
“我不方便。”静静思索片刻后,他沉稳开口,没有丝毫不好意思。
姜云漾:“???”
不方便什么,显而易见。
姜云漾就算反应比别人慢半拍,也明白了谢砚的意思。
这人怎么回事,宿雨之前明明说,前面几次都是他自己给自己上药的。
怎么今天就不方便了。
姜云漾抿了下唇,有几分不情愿地抬了下目光看向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