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中经卷,蹲坐到阿畅面前,坦然道:“门外便有内侍,绮华宫离宫门近,巡逻禁军也多,我确实喊一嗓子就有许多人冲进来拿你。但是既然我刚才没喊,现在也不会喊。”
阿畅不由嗤笑一声,抬眼睨她,“你是菩萨吗?哪来那么多的好心肠。”
口中不饶人,但明显放松了些。
宁真凝眉,“这是何意?你又不是恶人,就算隐瞒性别在庆云庵出了家,我也不会因此对你喊打喊杀。阿畅,你如此行事定是有缘由的吧,圆音师姐她们知道吗?”
明明是男孩子,却长着一副女孩儿家的样貌,人又瘦弱,估计小时候没被欺负。
所以对性别一事尤为敏感吗?
宁真胡乱地猜测着。
阿畅眼神闪躲,抛了句“不知道”给她。
复又用余光打量宁真,问:“你会赶我出宫吗?”语气中不乏小心翼翼。
“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崇善寺的事情查清了再送你回去吗?不过,既然你是男孩子,那便不是沙弥尼,而是沙弥,庆云庵内皆是女子,你可能不太方便继续在庵里。这些到时候和掌院师叔商量了再说吧。”
宁真语气温和,阿畅慌乱的心也因此渐渐平静。
只是接下来阿畅说的话让宁真尤为惊愕。
“我不是女子,也不是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
“什么…意思?”
“我生下来便是似男非女的样子,我爹娘可能就是因此遗弃了我,反正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什么亲人。”
阿畅说着,抬眼看宁真,发现她只是惊讶而没有流露出厌恶害怕的表情,心下便更为放松,换了个坐姿继续说。
“从小遇见的人不是看见我绕着走,便是在背后悄悄说我是妖怪。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哪里不对劲,直到有位好心的娘子收养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还教我认字,我才有机会知道,原来我比寻常的女孩子多长了些东西。
“再后来,娘子家的小娘子长大了,要相看郎君了,那么好看的小娘子性子也好,却总被媒婆推拒,娘子去问了才知道人家因为我的存在,不想谈这门亲事。我不懂,小娘子是嫁出去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也懂,我的存在可能就是不应该吧。”
说着,阿畅看着宁真笑了笑,“捻儿姐姐,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好心吗?”
又道:“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哥哥,会为我打跑欺负我的人,可惜后来他死了。你看呐,对我好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捻儿姐姐,你会怕吗?”
宁真黛眉轻蹙,她没想到阿畅的身世比她想的更复杂。
此前她未听说过什么似男非女,但这世间的人,就算是脸上长了块显眼的胎记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从小说到大,更何况是性别不定这样的事呢。
阿畅继续说:“那个县就是一个边境小县,左邻右舍一旦有点什么大家第二天就知道了,所以我走了,想着走远些就没人知道我的事。只要我不去澡堂泡澡,只要我不成亲,就永远没有人知道。
“再后来,我到了中都。捻儿姐姐,我在陛下面前撒了谎。”
宁真明显一愣。
阿畅撇了撇嘴角,“你别担心,崇善寺的确是个魔窟,我没冤枉好人。只是那些龌龊事不是我听来的,是我亲身经历的。”
宁真稍一反应,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阿畅阻了。
“已经过去的事,讲来就好像在议论别人。我没事的,我孑然一身,被侵害就侵害了,那些姐姐大多有丈夫的,心里的苦楚与难熬肯定比我更甚。”
阿畅小小年纪,此刻却好似历经沧桑般老成淡然,仿佛再大的事挥挥手就过了。
但刚才阿畅强烈的反应可以表明,她的秘密带给她的伤害太多太深了。
宁真往前挪了两步,半抱着阿畅拍了拍她的背。
阿畅明显僵住——得知她是什么人,还肯施与温暖的人可不多。
“捻儿姐姐,你可不要这样,你那位陛下醋意很大的样子。一进寝居就盯着我瞧,怕不是要在我脑袋上瞧出两个窟窿来,我怕都怕死了。”
宁真被她说的笑了下,嗔道:“我说在庵里你活泼健谈,怎么在陛下面前怕成那样。”
略一停顿,思及阿畅在御前畏缩的样子……应该也是怕他瞧出什么端倪吧。
“阿畅,”宁真忽然道,“你心底里其实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对吗?”
阿畅怔住了,眨了眨眼,低着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那会儿离开崇善寺之后,我其实还去过永莲寺。”
她说着,咧着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这种人,四处流浪没有依靠,就是会不自觉找寺院做庇护,至少有口饭吃,有屋檐遮雨。但没呆多久就出了竹妖的事,我这才到了庆云庵。全都是女子的地方确实很让人安心。”
“捻儿姐姐,说实话,庆云庵真的很好,师父也很好。”
不知为何,宁真觉得阿畅最后的这句话情绪怪怪的。
“你之后还想回庆云庵吗?”宁真问。
阿畅摇摇头,“我不配,我不配了。”
“阿畅,你说我心善,其实你也有一颗善心啊,不然怎么会冒着被发现自己秘密的风险,随我入宫来密报崇善寺之事呢?我之所以猜你的心里倾向于女孩儿的性别,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想为那些女子说话是不是?
“你放心,鸮羽卫正在查呢,听陛下说路鼓及金匮也改制,新修了条例,多亏了你把原委说出来。”
宁真说这一通,算是真情实意,阿畅却摆了摆手,心不在焉的模样,“我以后再与你说吧,等我有了勇气再说。”
“好,那我们先去用膳吧,我扶你起来。”
绮华宫内小佛堂原本就小,里头陈设也少,宁真最后收拾了一圈,便将门关上。
关门的一刹那,瞥见一小个放置在香案前的蒲团,上面还沾了阿畅的泪未干。
那会儿阿畅问如果做了不好的事怎么办,所谓“不好的事”便是目前没有勇气对她直言的事吗?
宁真心里忽然升起一个不详的念头,心跳也随之加速。
“捻儿姐姐?”
宁真回头,阿畅逆光站着,应是在朝她笑,但她看不清楚。
午后,宁真将钟尧唤了来。
“钟指挥,能不能麻烦你去庵里问问我师姐与师叔,沙弥尼阿畅具体是哪一日到的庵里,她的受戒仪式是哪位法师负责的?我师父私下里和阿畅接触得多不多。”
钟尧心下疑惑,他记得前些天昭妃娘娘亲自提出要带那小尼姑回宫的,怎么又查起那小尼姑的底细来了。
宁真补充:“还要问一下,阿畅平时住的禅房是她一人单住,还是与哪位师姐同住。”
“是,臣记下了,娘娘尽管放心。”钟尧顿了顿,又问:“是阿畅小师父哪里有不妥?如今阿畅小师父就住在宫中,需要调遣人手防范一二吗?”
宁真本想说不用,但考虑到这是在宫里,不比外界,便颔首,“也好,只是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未经证实之前不要让阿畅察觉。”
第60章
傍晚时分,萧景润先去了趟玉芙宫,结果被告知温珣在建章宫陪长公主用膳。
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萧景润吩咐孙玄良:“去拂云轩知会一声,让昭妃自己先吃,朕晚些回去。”
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往建章宫去。
果不其然,长公主忍不住嗔怪,“陛下最近忙得不见人影,到饭点才现身呀。”
席间还算融洽,只是萧景润没想到温珣与以前相比,有了些变化。
以前一起用饭,温珣只会搛面前的菜吃,而且同桌的人一放下筷子,那温珣必然也放下了。
现在却是自在得很,还问到了西境的战事。
长公主见状,推了推萧景润,又拉着温珣的手说:“你们俩吃完了便往外走走,御花园里栀子花开了,不如去看看。”
萧景润知道这是他三姐又要乱扯红线了,但看她心情不错,便没有多说什么,示意温珣跟他走。
及至出了建章宫,走在甬道岔路口,温珣状似不经意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笑着对萧景润说:“长公主身边的玉姑姑在看呢,陛下,咱们再往前走走吧。”
不知为何,明明心中坦荡,萧景润心里竟有些心虚,又觉得荒诞。
温珣和他保持着一人的距离,如长公主所愿,往御花园去。
“陛下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多谢你陪伴长公主,朕这个姐姐总是笑着,但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吧?难为你了。”
温珣摇头,“殿下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殿下,殿下不嫌我土气,愿意听我讲以前在村里养猪的事儿呢。
“只是,殿下似乎不喜欢捻儿姐姐,陛下知道这事吗?”
连温珣都这么说,怕是宁真没少在长公主面前受委屈。
萧景润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头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