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真弯了弯嘴角,抚着小腹看他,嗓音又轻又软,还带着点小无辜,“哎呀,宝宝好像踢我了。下回吧,陛下。”
随后拍了拍手施施然离去,独留他瞠目结舌。
“才两个月,踢什么踢,你真当我不懂么!给我回来!捻儿!宁真——”
小狸奴窝在芦桦的怀里挠了挠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将内间的人衬得更加气急败坏。
是日,夫纲未得振。
往后再振,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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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元年七月,征西大军凯旋。献俘仪式后,帝于长年殿设宴,犒赏三军。
殿前都指挥使王樟加官至护国军节度使,赐仪路坊宅第。鸮羽卫指挥使钟尧赐爵博内侯,赏千金。
朗察部曾兵围卫州城长达二十一日,然卫州城防坚守,知州扈诚及其三子一女亦着甲挎刀登上城楼。坊间谣言不攻自破,卫州军民皆以为义。扈诚则道:“知一州事,当死生以之!”
直至援军到来,扈诚重伤,长子亡故。卫州全城感泣。
建安帝颇为动容,赞扈诚居官为民,风骨有声。特遣秘书监周绍元赴卫慰问,扈诚官升三级,其长子予以厚葬,以奖守卫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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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一隅,小佛堂内。
“弟子好像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宁真跪于蒲团之上,喃喃自语。
她发觉自有孕以来整个人都有了些变化。不说体型上的改变,单说持续一月有余的害喜反应,便将她磨得够呛,更不用提时不时的情绪不佳、易怒。
她也不知旁的孕妇是否如此,以前长公主住在宫中的时候看着中气十足潇潇洒洒的,一点儿也不像肚中揣了个娃。
现在长公主与驸马搬了新宅,宁真没了参考的对象,只能自己瞎琢磨。
刚刚平叛了西戎,萧景润下令取消奚川道诸州都督、刺史的世袭法,改为任命有一定任期,可经调动的流官对道内进行管理。
战事毕,主掌财政的三司正式被裁撤,盐铁、户部、度支三部的职事大多归尚书省户部、工部。
经查,原三司使崔彦竹豢养沙门,罔顾人伦,默许崇善寺住持行腌臜事。此外,其执掌三司多年,结党营私,仗势聚敛,扰乱朝廷风纪。如今已然下狱待判。
总之,国朝初立,萧景润有忙不完的事。
有时候宁真对着铜镜,总觉得镜中自己有些陌生,也会不自觉地责怪萧景润。
但看着御案上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折子,她便将责怪的话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心疼与关切。
萧景润这个人,优点有,缺点也不少,宁真思考过很多次自己为何会和他走到一起。
但是渐渐地从乍见之欢发展到久处不厌,她想,没必要想那么多了。
吱呀一声,门扉从外面打开。
宁真侧头望去,是披洒了月光的萧景润。
“宴席结束了?”她问。
萧景润笑着颔首,“朕不胜酒力,开溜了。”
他走上前小心地扶起她,身上却没有一丝酒气,衣袍也是簇新的,看来已经梳洗更换过了。
“今晚月色温柔,捻儿愿意与朕散散步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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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年正月末,宁真的预产期到了,然此番分娩极为不易。
萧景润候在拂云轩外间,肯定是坐不住的,隔着帘都能听到宁真的声音,从痛苦到哭腔再到无力。他握着茶盏的手都在不住发抖,烫口的茶水洒在身上也没有注意。
怕是难产了。
萧景润闭了闭眼,去年他从太医院取来医书,和宁真坐在一起边看边学,甚至还摘抄记录在空白的书册上。
他不明白,明明前几个月都好好的,为何会难产呢?
小泉子见皇帝大步往内寝走去,连忙拉了内侍去拦,“陛下,女子生产,男子不能进去的。”
虽然他本人觉得妻子生产时丈夫进去陪着很是合情合理,但大家都说不行,那可能就是不行的。
萧景润沉着脸拂开他的手,甫进内寝,他扫视了一圈外围的稳婆与女医,忍住了想发作的心情,沉声问:“怎么回事?”
听了声响,陪在宁真身边的春姚与芦桦吃了一惊,也跟他说些什么不能进来的鬼话。
女医则是战战兢兢地回禀说胎位异常,正在想办法转位。
吵吵嚷嚷的,萧景润拧了拧眉心,尽力克制怒意与焦躁,示意她们各司其职,不要因为他在就束手束脚。
随后到床边去看宁真,冬日里炭火烧得旺,她又使了全身的力,额角冒着豆大的汗珠。
他握着她的手,却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是为她拨开贴在脸颊的发丝。
宁真看他一眼,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想着定然是骂他的。
别说她了,他都想骂自己,只想代她受这份痛楚。
萧景润红了眼眶,喃喃道:“等这混账出来,我定要揍她的。”
又说:“生完这混账,我们绝不再要孩儿了,可好?”
这话他早就说过了。
刚入秋的时候,长公主早产,公主府的人进宫报信的时候萧景润笔都拿不稳了,慌慌张张地带着太医去看他姐姐。所幸母子平安,一家人都放了心。
打从公主府回来,萧景润便抱着宁真自责己过,又对她说他们俩只生这一个,这未知的险冒一次就够了。
宁真动了动唇瓣,萧景润凑上前,听到第二遍才听清:“我说……你别怕。”
她气若游丝,方才灌了碗参汤,但抵不住费那么大劲,分娩也无所进展。
蕴在眼眶中的泪倏地就滑落,萧景润也顾不上身边婆子侍女一堆的人,抹了抹眼角便低头吻她,“知道了,你也别怕。”
两人额头相抵,胡乱地鼓了会儿劲,当然是他絮絮叨叨地说,她眨了眨眼表示听见了。
“陛下,陛下。”春姚斗胆上前。
“朕今天就要呆在这儿,谁再废话给朕滚到殿司大狱!”他边斥边回头,心里觉得这堆混账东西都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夫妻俩,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
怒目却对上了钱绾及她身旁的一个妇人。
萧景润呆了呆,看来不光这宫里人心浮躁逆他的意,连钱绾都不知好歹地带陌生人进产房。
许是气懵了,过了几息他才反应过来,钱绾是女医,这妇人想必也是妇科圣手。
果然,钱绾介绍说那妇人是她师父,于女科方面颇有心得,或可为娘娘助产。
“民妇见过陛下。”
一听这声音,萧景润又愣怔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涌现。
他还未让妇人平身,妇人便自顾自起来,往帐幕内走去,低声询问起产妇的情况,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
钱绾也随着出谋划策。
萧景润坐到了一边,手指扣着小几,心里的不安似乎消散了几分。
此后的分娩便很顺畅了,宁真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连着十余日的雨雪也收住了态势,天色逐渐放亮,隐有薄光冲破云霞阻碍,将整座宫殿披上一层暖色。
萧景润立在外间,喊住了即将踏出门去的妇人。
“宁夫人,这便要走了吗?”
宁有容顿住,微微侧身,回眸相视,“民妇为医者,如遇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如今贵人诞下子嗣,母女均安,民妇自该身退。”
她的目光平淡,似乎不含一丝情绪的起伏。
不光如此,昔年她那艳绝张扬的面容也敛去七分,不知是做了易容还是什么别的手法,如今看来便是简简单单的眉眼出挑的妇人。
“朕打算孩儿满月时办封后大典,届时…届时您若还在中都,可与钱嫂嫂一道进宫来。”
“届时民妇不在中都。”
“那……”
得见母女平安时萧景润放下的心,此刻又悬了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为宁真留下宁夫人,可宁夫人的态度很明朗——根本不希望宁真知道她是谁。
此时的他初为人父,只见了那皱巴巴的小崽子一眼,他的心就化了大半,手脚都放轻了。什么要揍她的话都不作数了,他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小崽子面前。
是以,他不理解天底下为何有如此狠心的母亲。
宁有容没回应,也没催促他继续说完,只是静静地立着。岁月不败美人,哪怕她的容颜已改,气质仍是出挑。
只是,她完全没有以往身为宰相夫人时的端雅范,但也没有全然浸润上市井气。
萧景润看不透她。
最终,萧景润向她行了一个女婿对岳母的礼,目送着宫人送她离开。
回到内寝,小公主被抱下去清理身子,宁真由春姚扶着喝参汤。
萧景润接过小碗。
宁真靠在隐囊上,气力恢复了些,然而一张好好的芙蓉面满是疲惫。她不满地瞪他一眼,“你上哪儿去了?”
“和钱嫂嫂说了几句话,又向嫂嫂的师父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