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说:“他跟我说过了。”
他走出学校,想着肖文慧看他的眼神——压抑着的紧张与悲伤。许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走向校门外马路边的石球墩,还没坐下,见李知渠的车停在路边,他对他招了下手。
哪里是刚好来办事,分明是特地来的。
李知渠一改往日的笑颜,表情沉默,道:“上车说。”
许城上了副驾驶,李知渠也不开车,深吸着气,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但那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师父死了。”
是方信平。
许城的脑子嗡地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后,听见满世界刺耳的知了叫声。
还没到正午,树上的知了已扯着嗓子叫得昏天暗地。
车里很热,但他的心像不断下沉入冰湖:“出了什么事?”
“车祸。对方肇事逃逸了。”
“什么时候?”
“三号。”李知渠说,“不想影响你们高考,所以没告诉你们。但今天是他头七。”
难怪考前没见到他人,说出差了。
许城空白了好一会,问:“方筱仪呢?”
“昨天估完分后,她妈妈告诉她了。”
去墓园的路上,许城脑子里持续混乱着。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方信平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看着他,目光锐利却含着一丝友善。
那时许城还是个初中生,跟一帮混混搅在一起,几乎快辍学了。是他把他从街上捞回学校的。
是他在那帮富二代混混想推罪给许城去顶时,扛着压力保了他。
是他在许城返校后遭遇那帮大混混报复时,护了他。
是他找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还凑了他的部分生活费。
也是他,隔三差五地来观察他的情况,生活上有无所缺,心理上有无所失。
他说:“小子诶,我知道你很孤单,但那帮人不是你的朋友。”
还说:“别让我再看见你跟那帮人混在一起,我绝对来收拾你。”
也是他,在他青春期突然想一了百了去报仇时,和他说,生活不是古惑仔电影。该警察做的事,就交给警察。
许城曾有个很幸福的童年,在家庭骤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非常思念父亲母亲。而方信平的出现和陪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心里的缺口。
他顺利地成人了,他却突然离世。
到了墓园,方筱仪和她妈妈袁庆春也在。
方筱仪刚把香插上,扭头看见他们,呜咽着喊了声:“许城——”
她扑到许城怀里嚎啕大哭。
许城搂着她,眉心紧拧,下颌直颤,两行泪飞速砸落下来。
墓碑上,方信平身着制服,戴着警帽,面容正派而精神十足。可照片却是黑白色的了。
李知渠也哭了一场。
许城磕了三个头,蹲下给他烧纸。青烟裹着灰烬上升。风过,一阵浓烟扑向许城,熏得他眼泪直涌。隔着烧红的灰烬,他看向旁边的墓碑。
方筱舒的笑容定格在大理石碑上。
去年十一月,他看着方信平亲手将她的骨灰安放在下面。
是啊,方筱舒也去世大半年了。
是一种所有人根本无法想到也难以接受的方式。
可那确实是阳光般热烈正义的方筱舒会做的事。
他们班一个叫杨杏的女孩跟外校几个混混谈恋爱,招惹了情债,被人报复。
路过的班长方筱舒想保护她班上的女孩。
她被捅了十几刀,当场死亡。
杨杏一句道歉或道谢都没有,全家搬离,至此消失。
那时,离许城刚知道方筱舒一直喜欢他,才过去不到两周。
那时,他们说起去同一个城市读公安大学。她多年的暗恋尚未表白,而他对她隐约的朦胧好感还没来得及成形。
很荒谬,荒谬到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城在想,是不是这世上所有对他来说美好的事物,最终都是不告而别,戛然而止。
从墓园出来后,许城和李知渠陪袁庆春和方筱仪回家,晚饭后才返程。
许城不想回姑姑家,房子太小,他一个行军床挤在客厅不方便,不如一个人住在船上自在。何况,他心情差到极点,只想一个人待着,最好谁都不要见。
他独自在江边坐了很久,看着黑夜中的江水,想一头跳进去一了百了。
方信平,那个像父亲一样陪他护他度过青春期最艰难晦涩时光的人,明明说好了等他考上大学,他要风风光光帮他办升学宴的。
这一想,就又想到死去的爸爸和下落不明的妈妈。
他忍不住了,抱头痛哭;哭这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人。
回到码头时,已近夜里十点。
船舶都已停靠码头,零星几艘船上,有人做着最后的清洗收尾工作;大部分船静悄悄,像熄了灯的大模型。
许城跳上船,朝船舱走去。
这艘船的前身是辆小型沙船。改造后,甲板占三分之一,船屋占大头。甲板可以掀开来做货仓,船屋是个小型的两层建筑,二层是驾驶室和露台。
一层靠近甲板是仓储区,也就是超市区。
后侧是生活区。
左侧开了两个小门,一是卫生间,一个是起居室。起居室和超市区中间也有道门相通。
许城没从超市过去,直接走船侧。
才走几步,不知怎么忽想起姑姑说的贼。他四下看了眼。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聊胜于无。除了江面上的引航灯和远处的货船灯,一切都静悄。
他的鞋子踏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走近船舱,掏钥匙时,似乎听到了急促的响动,像黄鼠狼刺猬之类的某种夜行小动物。
声音是从里头传出来的。
许城推开舱门,开了灯,舱内除了静物,什么都没有。
起居室不大,靠门窗的地方摆着小柜子和电磁炉,厨房功能有了。
往里是藤椅、凳子、桌子、茶几和沙发,这算客厅。再往里是排大衣柜,衣柜侧面贴挂钩,墙上拉条绳,绳上挂条帘子。
帘子里头摆张一米五的床,便是卧室了。
他慢慢走到侧门,推开,开灯,超市内置放着的货架和箱子也都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他松泛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好整以暇地喝了半杯了,掀开帘子到了最里屋。他装作无意地抛了下钥匙,没接住,金属脆声砸在地上。
一丝极细微的瑟缩动静从床底传来。
许城迅速蹲下,伸手进去,抓住一只鞋子就往外扯,不想手上一阵脱力,那人腿居然断在他手里了。
他骇一跳之时,床底一只手伸出来抢那条“腿”。
许城则飞速攥住那手腕,猛地往外一拖。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漆黑的床底滑出来,撞到墙上,惨叫一声。
许城差点儿飞脚去踹,听到是个女的,忍刹下去。对方惊恐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愣住。
是姜皙。
许城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第8章
姜皙一身脏乱,惊恐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第三个人了,才颤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许城气极反笑:“这是我的船!”
姜皙哑口半晌,跟犯错了似的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船。”
他顿了下:“我姑姑的船。”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姑姑的船。”
“……”她讲话跟鬼打墙一样,许城无语至极,嗓门大了,“我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原跌落在角落里没起来。这下,伸手扒拉着地上那截短小的假肢、鞋子和背包,拢到自己跟前,保持住怀抱膝盖的姿势,防备,不吭声。
迟迟不见回答,许城耐心到了极点,更烦闷。可瞧见她的假肢,最终忍了,他转过身去不看她,一手叉腰,一手胡乱一掀额头的碎发,躁道:“呵,我说怎么有小偷。”
姜皙立刻辩解:“我没偷东西,我给了钱的,放在货架旁边的柜子抽屉里了。”
许城懒得去求证。
她以为他不信,慌忙把假肢穿上,爬起来要去证实。还没走到侧门那儿,许城烦声:“你走吧!”
姜皙停住,垂下头,心理建设了几秒,转身巴望住他,有些可怜:“我能在船上待几天……”
“不能!”
船舱内白炽灯昏黄,两张年轻的脸孔对视着。
时隔一年不见,陌生得像毫无交集。
而许城的眼睛在灯光下阴恻恻的,平生一丝怨恨。
今晚从方家出来时,李知渠说,方信平生前一直怀疑方筱舒的死不是意外。只因方信平是全江州查姜家查得最狠的一个警察,才遭此报复。而如今,李知渠认为,方信平的死也不是意外。
他眼中的厌恶太过昭彰。
姜皙脸发红,抿紧唇,羞耻心叫她走,但现实困境让她语气卑微,祈求:“我其实一直想走的,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搭上货轮。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