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以后也会是个很好的警察。
我想起有次问师父,为什么偏偏那么照顾你,喜欢你。他和我说,你读初中那会儿,他巡逻时注意到你,很瘦,破洞牛仔裤,松松垮垮,满脑袋挑染了彩色的头发,十足的“不良少年”。你帮一个脏兮兮的拾荒老婆婆拎垃圾袋。三大包捡垃圾的巨大袋子。左臂又拎、又夹着两大包,右手还攥一大包甩在肩后头。像一根彩色棒棒糖上系了三只大翅膀。
心地这样纯良的你,在姜家,面对那么多的黑暗、死亡和不测,怎可能内心不震荡崩溃呢?
我希望你当警察,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我又不希望你做这行,只想你过得轻轻松松。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有些事情,以为结束了、挖掉了根,却想不到只是开始,底下还有更深的东西。太难了,快推不动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我怎么越写越伤感了,原谅我突然的矫情。
写这封信主要是想说,我一直在找姜皙。我向你保证,会尽力找回她。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打球,好好打一场。
哥:李知渠
2005年12月20日”
一滴清泪落在信纸上,许城飞速擦了下眼睛,将信纸折好;抬头时面色平静,眼眶微红。
李医生说:“小城,知渠已经走了。我跟你肖老师知道,你们闹过不愉快。这些年,虽也劝过你,但我们猜,你心里还是自责懊恼的。放下吧。说来,你帮他做线人,他,也欠你的。”
许城没讲话,将信笺塞回信封,装进口袋。
很感动,也有些奇怪:他当年跟李知渠吵架说的那些记不太清的气话,肖老师夫妇从未怪过他,反而一直安抚他。
肖老师也说:“许城,坚定地追查凶手,是好事。但不管方信平方筱舒,还是李知渠。他们已经死了。你对他们,只有警察的责任,没有活着的人的责任了。不要让罪恶赢得胜利。罪行不仅抹去人命,还让活人备受煎熬,饱受创伤?凭什么?!”
许城内心一震,肖老师坚定道:“罪犯不来内疚,凭什么你要因为年轻气盛的几句争执来内疚?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恶人已经杀死我儿子,不能再残害你的人生。不要陷在痛苦里,你要向光而生,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他们赢!”
离开时,是夜里十点半。
许城没急着发动汽车,靠在驾驶座靠背上,点了根烟。
肖文慧家住宿楼正对小区篮球场。夜深了,场内的探照灯还亮着,照着发旧了的篮球架和斑驳的绿色塑胶网栏。
一株海棠盛放在夜里,美得寂寥。
他看到多年前,那株海棠不如现在茂盛,枝桠纤弱;篮球架很新,刚涂过漆,白框蓝边红网,很漂亮;高中的许城和李知渠在这儿打篮球……打过很多次篮球。
聊过很多次天,说起方信平啰嗦、肖文慧严厉;方筱舒一会儿爽朗大方一会儿莫名小气,宿舍有人吵架了每天都是低气压,班上运动会没人报名……那时他似乎有很多细碎琐事,李知渠是他唯一畅通的交心渠道。
他身兼数个角色,哥哥,朋友,同龄人,亲人,导师。
篮球拍地声,砸筐声,当,当,当,还在耳边。
“李知渠你他妈是警察吗?你配当警察吗?你只想着立功!”
浓烈烟雾深吸进肺中,刺出一丝疼痛,许城缓缓将青烟吐出。一支烟燃尽,他用力揉了下额头,眼神聚焦,发动汽车。
姑姑家依然是早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他也还是先轻拉鞋柜,检查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就好像他孤独地在外奔波一天,她没走,留在这里。他心就安稳了。
他锁好门,换了鞋。房子南北通透,餐厅客厅没拉窗帘,户外的光洒进来,不开灯也辨得清。
许城很轻地走到餐桌边,倒了半杯水,他一口气喝干净,又缓缓拉出椅子,坐下,在昏暗夜色中放空。
夜很静,他听到细微的响动。他目光挪去离他最近的一道房门——门把手轻轻往下转动,低低一声弹簧咔擦,拉开一条缝。
姜皙探头出来,正正撞进他的视线,她吓得轻微后缩,但人又慢慢挪出来。
姜皙没再看他,挪到餐桌边,倒上半杯水。
借着夜色遮掩,许城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她里头是小吊带白短裤,外头披了件外套。
她余光有所察觉,局促地喝了一两口水,转头,见许城仍直视着她。
大概夜色朦胧,面孔模糊,所以他的注视才格外大胆。
姜皙抿抿唇,悄声:“你回来怎么不开灯啊?”
夜深人静,许城声音很低:“怕吵醒你。”
姜皙住的那间客房与客厅共用一个长阳台,当初装修时为保证采光,靠阳台那面没砌墙,是磨砂玻璃,窗帘也是白的。客厅开灯,一面玻璃全亮,窗帘透光能把人亮醒。
姜皙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没能接住这话,但也没走。
许城一手搭在桌上,肩膀松垮,头微微歪向一边,因坐着,视线比她低,所以看向她的视线始终上抬着,显得格外直勾勾。
姜皙被他那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你……看我干什么?”
许城说:“你在等我?”
姜皙嘴巴张了张:“……没、有啊。我,渴了。”
他说:“如果你只是刚好出来喝水,你不用穿外套。”
她知道他在,听到他回来了,才会披上外套出来。
姜皙结舌,果然是骗不了刑警的眼睛和脑子的。
许城低问:“你有话跟我说?”
姜皙小声:“是那个叫李知渠的警察吗?”
“嗯。”许城应着,知道许敏敏肯定跟她讲了。
“你姑姑说,你当年跟他闹得不太愉快,后来,你一直很自责。是么?”
许城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杯子,想喝口水,发现刚才喝光了。
姜皙见状,放下杯子,拿起水壶,走到他身边,往他杯里倒了半杯水。
“谢谢。”许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姜皙没退后,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问了句:“和我有关系吗?”
许城正喝着水,没抬头,只目光上折,抬望向她。夜是灰色的,但她眼里的忐忑很清晰。清晰到他有些心痛。
她问:“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怪你?”他放下杯子,仰头望住她,“姜皙,我对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推给任何人。”
他说:“哪怕有自责,我一人承担。跟你没关系,也怪不上你。”
姜皙胸膛起伏着,低头注视他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斜着身子,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团卫生纸放桌上,里头裹着一小串三颗红提,和两个砂糖橘。
他说:“很甜的。”
姜皙愣了愣,说:“我刷牙了。”
“那明天吃。”
她放下水壶,轻声:“早点休息吧。”
正要转身,许城拉住她的袖子,他不好抓她手腕,只拿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衣袖。
他悄声说:“你睡得着吗?”
姜皙回头;他望着她,眼睛很黑:“我睡不着,姜皙,陪我讲会儿话。”
姜皙小声:“姑姑、添添,都在睡觉。”
“换个地方。”许城说,“你想去我们的船上看看吗?”
第64章
天上一钩弯月, 星光寥寥。
陵水码头笼在薄寒春夜里,零星几盏路灯立在江边,水雾晕染光芒。长夜朦胧, 静静悄悄。
大小船只三三两两停靠码头。
许敏敏的船停在最外沿,重新翻修漆刷过, 但骨架形制毫无变化,看着比记忆中小了些。
“看什么?”
姜皙说:“记得那艘船很大的。”
“你长大了, 它自然就变小了。”
“它还没报废?”
“快了。估计再撑个一两年。”
许城登上船, 回头看她。姜皙跟上去, 低头看了眼船下,江水在夜里昏黄灰沉, 起伏涌动着。
走过咕咚作响的铁皮甲板, 绕过仓储区,沿侧边到后头,许城拿钥匙开了舱门, 拍开墙壁上的灯。
白炽灯光昏黄如旧,顷刻流洒, 柔光溢满屋子。姜皙走进船舱的一瞬,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铁锈、洗衣粉、蚊香、花露水、木制品的潮湿、腐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所有的回忆冲袭进她大脑。
熟悉的气味一瞬将她拉去十年前。那时, 白日阳光灿烂, 夜里暴雨倾盆,小船屋里温馨而安稳。
她隐隐觉得,不该进去。会有危险。可, 身体不受控制,跨了大步。
十年过去,船屋竟没什么大变化, 沙发和藤椅老旧褪色了,壁上的日历卷起发黄的边角,木桌木椅在岁月中散出柔润光泽。隔间的布帘虚出毛边,像在四周加了朦胧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