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来是乖女儿的她,偷逃出来,没有返回。
姜皙从小在江州长大,却并不熟悉几条街,茫然乱窜着,看见家中来找她的车,赶忙往小巷子里钻。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天黑的时候就到了陵水码头,撞见了这艘船。
六月初那几天,这船晚上没人住。她白天躲在床底,晚上出来透气。透气也不敢出船屋。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屋里,对着夜幕下的静物,想到血和尸体,吓得发抖。
晚上蚊子很多,她一边打蚊子,一边哭。
她不知该怎样再面对一向对她慈爱的爸爸。或许她看错了,是幻觉,是眼花。但她不敢回去求证。
躲在床底的那几天,每每四周有点动静,她都吓得要死。直到许城一手将她从床底扯出来,她反而不害怕了。
那一刻,这艘船变得安全。
不过,她总是谨慎地躲着人,外头一有人影就藏起来。所以好几天也没明白这艘船是如何工作的。
有天,姜皙实在好奇,悄悄凑在隔间门边,见识了水上超市运转的全过程。
来了艘小货船,吃水和许城的船相当,不用挂梯子吊绳子,彼此的船四周都挂了轮胎防撞。两船靠一起,头尾处拿缆绳系上,人就能来往穿梭。
顾客还可以自己上船来挑拣货品。
有时高度不一致,差那么十几公分,跳上蹦下也能应付。
但碰上巨型货船,就麻烦一些。
那天他们的船在江中逡巡,一艘巨大的货轮经过,船上的人冲这边摇了旗。许城调转船头,朝货轮驶去。
姜皙就见那艘大船缓缓逼近,渐渐显现出其庞然大物的压迫感,像一堵钢铁高墙拦在面前。她有一瞬害怕会撞上去,但并没有。
她在的船停下了,在江面上起伏着。像人类脚边停着一只蛄蛹的小猫咪。
许城出了驾驶室。
大船上的人朝下喊:“要一箱王老吉,一箱娃哈哈水,一瓶酱油,三瓶老干妈,十袋薯片,一袋橘子。有梯子吗?”
“有。”许城仰头回应,“但你们船太高了,长度不够。拿绳子吊。”
“行。我们有绳子。刚说的要再讲一遍不?”
“不用,记下了。”
“一共多少钱?”
许城正快速下铁梯,梯子踩得哐当响。他很快心算完:“一百二!”
“行嘞!”
许城钻进超市区,在货架和货柜间快速穿梭。
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夏天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金灿灿的,照亮了他俊俏的下半张脸和隐在宽松白T恤下清瘦却不失有力的上肢。
他对货物所处地一清二楚,动作麻利,记忆清晰,几乎在一瞬间就把东西清点完毕。
他转身出门时,无意间扫向舱壁这侧的门,撞见了玻璃窗边姜皙探出的半颗脑袋,她发丝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
因他在工作状态中,眉心微蹙着,眼神稍显凌厉;她被他这眼神一撞,立马缩回去。
许城出了船舱,船上的人已找来麻绳和油漆桶,刚好吊放下来。
桶不算干净,沾着银灰色的小碎石。
许城拿起桶底的一根散烟和一堆碎钱,瞟一眼,一百二正好。钱塞裤兜里,散烟别在耳朵上。
他先往桶里装上几袋散货。
至于王老吉和娃哈哈箱子,早拿绳子绑好,用铁钩勾到桶子提手两边。确定栓牢了,许城朝上头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示意放行。
船上两个男人一起使力拉绳,一大串货物沿着船体匀速上升。
许城等着验货,闲闲问了句:“船上拉的硫精矿?”
男人讶异:“你怎么知道?”
“桶子里沾了末儿。”因阳光渐烈,许城微眯了眼,又问,“有三千吨吧?”
“你很识船嘛。”男人欣赏道。
船沿边站着的女人低头笑问:“小伙子多大啦?”
“19。”他刻意往高了点说。
“我说看着年纪小嘛。江州本地人噶?”
“嗯。”
“都说江州出帅哥美女,这话怕是一点不假的哟。”女人语气欣赏。
许城原仰着头看油漆桶上移,听了这话,眼神挪向她,说:“谢谢啊。”
女人见他这么大方,也爽快地笑了,趴在大船栏杆边,继续问:“这船就你一个人啊?”
“嗯。”看桶子快到顶了,许城转身上楼梯。
“得找个船员,船上一个人,无聊寂寞的。”
许城犯不着费劲跟她解释这船平时有姑姑。
对方收了桶,清点完货物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许城顺势回了个手势,进了驾驶室,启动。
笃——
船笛鸣起,小货船缓缓驶离大货轮。
许城一手握着船舵,一手将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里头零落着几根品牌不一的散烟,攒起了给刘茂新抽。
合上抽屉,看着前方的长江水路,许城忽想起,他不是一个人,船上还有个姜皙。
此刻就在他正下方的船屋里。
第10章
姜皙很乖觉,知道许城不想收留她,所以让自己毫无存在感。
说实话,她没给许城添什么麻烦。但许城对她仍有丝说不清的排斥。
姜皙将自己的所有物品整理进书包,集中放在沙发一角;拖鞋或鞋子永远是一双在脚上,一双塞在沙发底。水杯也放在沙发扶手靠墙的地方。让许城走到任何角落、眼睛往哪儿扫都不会觉得他的空间进入了异物。
许城将她的谨慎懂事拆解为:装好,示弱,想多留几天。
他不想让她留在这儿,想赶她走。一想到已模糊的父亲母亲,想到方信平和方筱舒,他就烦恨。
可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她抬头,一双眼睛乌润润望着他,又感激又谨小慎微,一副生怕他轰她下船的无助模样。
许城的烦恨就在喉咙里打个圈儿,原封不动跌落肚子里。
几次之后,他想,姜家人果然厉害,惯会操控人的。于是更排斥。
他没事尽量不跟她同一空间,也不太跟她讲话。姜皙声音天生细软,很柔,许城不给她套近乎的机会。
姜皙察觉到他的冷淡,心里是难过的,可实在不敢乱跑出去,于是更沉默地缩小自己的空间。
起先,他们只在有必要的时候,交流一两句。
姜皙洗漱前问:“这个香皂是干什么的?”
许城说:“洗澡的。”
“没有沐浴液吗?”
许城说:“没有,大小姐。”
姜皙一下脸通红,闷不吭声走了。
可挣扎许久,还是来说:“你家超市里有。”
“你可以买。”
她小声商量:“都是玫瑰味,薰衣草味,水果味,我都不喜欢。下次进货,能不能选个别的味道?”
许城发现她娇气得简直可以,但居然好脾气地多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味?”
姜皙老实回答:“柚子。”
许城闻所未闻:“有柚子味的沐浴液?”
“有的。日本的。”
许城:“……”
他微颔首,说:“从没见过柚子味的,大小姐委屈了。”
姜皙脸红到发涨,抿紧嘴巴走了,之后许久没跟他讲话。
她洗完衣服,拎着滴水的湿衣,船前船后地到处找晾晒处,就是不问他。到半夜了,自己摸到船屋后,找到了晾衣绳。
许城于是发现,这丫头片子看着闷不吭气,还挺记仇。
接着,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交谈一两句。
许城碰上忙时,中午冲碗泡面就能对付,姜皙也跟着他吃泡面。
到了傍晚,他拿挂面煮一锅面条,烧开水,挂面下锅;水汽在屋内蒸腾时,他懒散拿两个碗,碗底随意加些盐、鸡精、酱油、猪油、葱花、少量辣椒酱,勺子舀了面汤一兑;这时锅里的面也半软了,再丢几片青菜,磕两个荷包蛋;起锅捞面,坐在茶几旁的地上开吃,推给她一碗,也不问她味道怎么样。
姜皙从没吃过家常素挂面,主动说好吃;他也只嗯一声,不关心口味的样子。
要么犯懒了,煮一锅汤圆充数。
姜皙咬了口汤圆,细眉一皱,勺子放下。
茶几对面,他抬眼皮,淡问:“怎么?”
姜皙小声:“花生馅,不喜欢。”
许城一副“都这时候了你还特么挑啊大小姐”的眼神,嘴上倒没说一个字。
也不妨碍,姜皙看懂了。
她低了头,还是一个个咽下去吧。
他长手伸过来,把她碗拿来自己跟前。人起了身,语气听不出好坏,问:“红豆?”
“嗯。”
许城去隔壁超市区冰柜里重新拿了包红豆馅儿的汤圆,又把锑锅哐当扔到水龙头下,噗噗放上半锅水了,滋啦拖回电磁炉上,乒乒乓乓,响声表达着“麻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