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雨停了。”他说。
姜皙眼泪更多,上去抱住姜添,摸他的头。他却很平静,对章鱼说:“你有名字了。呱呱。很吵的呱呱。”
姜添把鱼缸搬到床头,给它开了盏小灯。书上说,章鱼是聪明有灵性的动物,它记得人,它的思维很复杂,它还有感情和思想。
姜添趴在缸边,呱呱的眼睛圆溜溜的,和姚雨一样。爪子到处伸展,在缸边走来走去,好奇地打量他。
“你喜欢吃螃蟹是不是?明天给你买最新鲜的螃蟹。”
章鱼像懂了,爪子往缸壁上一蹬,飞进水里,舒展地游弋起来。
姜皙关上房门,原地呆站了会儿,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沙发上的书收进书架摆放整齐。茶几上下的杂物,不用的全扔进垃圾桶。
吸尘器轰隆作响,吸掉地毯上的灰尘头发。她又将靠枕摆好,鞋子收好,人平静了些。
六点二十五分,誉城新闻快开始了。
姜皙刚打开电视机,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她透过猫眼一看,愣了愣。那人又轻敲两下。姜皙只好赶紧开门。
许敏敏看见她,并没太意外。姜皙便知,她是专门过来的。
“姑姑。”她窘迫打招呼,给她找出自己秋天的拖鞋,“您穿这个吧。”
“我来得匆忙,上门也没买东西。”许敏敏笑容很淡。
“不用,这是您自己家。我只是租这儿。”姜皙倒了杯水,“姑姑你吃晚饭了吗?我给您炒碗饭?”
“吃过了,别忙。你坐。”许敏敏也局促,四周看看,“家里真干净啊。”转眼看见阳台上晾晒的衣服。
许城的衣服裤子,内裤都晾在那儿。
姜皙低下头,脸略微发烫。
许敏敏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两个月。”
“哦。那……你们有没有谈过,以后什么打算?”
姜皙以为她要催婚,尴尬地说:“没。”
许敏敏心里有数了,喝了口水,说:“西江啊,姑姑想和你讲点知心话。也不是自夸。我们家小城,很优秀的。他从小就没了家,没靠过谁,没沾过光,碰上好警察好老师拉了一把。但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都说他成器,说他前途好,羡他多光鲜,嫉妒他有实权。可没几个人知道,他走到现在,多苦多累,不容易的。多少人恨他忌他,想拉拢想站队,人卷进漩涡里,如履薄冰。”她讲及此处,眼圈红了。
姜皙也酸了鼻子:“我知道的。只不过他的工作我也插手不了。没什么能帮他。”
“你可以帮他,西江……”许敏敏顿了下,“还是,我该叫你姜皙?”
姜皙猛一抬头,浑身冰冷,脸上却火辣辣,像被人扯下遮羞布。原来,姜皙这个身份,于她而言,也是种羞耻。
“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许敏敏摆手:“要骗,也是许城骗我。我就是不明白,你都躲着他,跑掉了,怎么又回来了?”
姜皙听出言外之意,心在发凉:“您……明说。”
许敏敏骨子里善良,可又有私心,有些抬不起头:“西江,你……是姜成辉的后人,许城是警察……你们这样子,会害死他的。”
姜皙只觉浑身力量被抽走,身体像变成果冻,却竟没塌掉。心还在挣扎:“姑姑,姜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姜成辉的女儿。”
“别人不知道呀。现在的社会,网络发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
“你……要我离开他?”
许敏敏面露愧色:“阿皙,姑姑知道对不起你。是我自私,只晓得紧着疼自家侄儿。可许城他犟,认定的事拉不回来,你不松口,他不会松手的。姑姑也没脸求你。”
姜皙咬紧牙齿,鼻尖酸得无法呼吸。
“可是我……”她抬起脸,一张小脸可怜得像受尽委屈的孩子,“我不想离开他……”
“他要分手,我立刻走。但只要他不说,我就不走。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那才是真正伤害他。”
“你——”许敏敏不理解这种情感,急了,“你是不是还恨他呀?我知道,当年是他欺骗你,利用你。可西江,姑姑不是帮他说话,你爸爸,你们家太不是人啦,干的全是缺德事。他要报仇,可又喜欢上了你,左右为难,也没法跟任何人讲。全一个人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会儿,很少回家,但我看得出他心思重,很痛苦。他又喜欢你,又对你有愧,自我折磨。他从没想害过你呀,你别恨他。”
旁观者那样轻易说出来的一句“喜欢”,叫姜皙怔了怔。
“姑姑,我可以答应你,不和他结婚,也不要任何公开的名义。他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但我不会主动离开他。绝对不会。”她颤声,“姑姑,我不恨他,我喜欢他呀。”
许敏敏眉毛纠结,想责备她,可瞧她心碎模样,过分的话说不出。她一个孤女,不结婚这种话都出口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叹:“都不听我的。那你们看着办。别吃了苦再后悔。”
门关上了。
姜皙站在玄关,缓缓垂下肩膀,勾含起胸。胸口疼,像被钝器击打过,沉闷的、找不到方向的疼。
她走到沙发边,摸着扶手缓缓坐下去。
*
晚上八点多,天已黑了。
车在楼下停下许久。
许城想着刚才跟那人的碰面,心情仍不轻松。回来路上,又接到张市宁电话,约他见面谈谈,许城拒绝了。
他去小区小卖部买了包烟,独坐长椅上,揪出一根,叼在嘴里很久,最终没点燃。
他把烟塞回兜,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夜空,又闭眼待了会儿,才上楼。
一开门,许城就察觉不对。
姜皙的秋季拖鞋拿出来了。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客厅空无一人。
许城走到垃圾桶边,朝里头看一眼,一堆湿皱皱的面巾纸。茶几上,端给客人的一杯水。
脑子略略一转:许敏敏来过。
姜皙哭了。很伤心。
他大致能猜到许敏敏跟姜皙讲了什么。她发现姜皙的身份了。
许城到姜添房门口,敲房门。
“请进。”
许城推门,姜添捧着一本书,床头柜一只水晶球音乐盒,一只鱼缸,缸中一条章鱼。
“鱼缸新买的?”
“嗯。”
许城问:“姑姑来过?”
姜添摇头:“我不知道。”
“你姐姐哭了?”
姜添点头。
“哭得很伤心?”
又点头。
许城默了半刻:“你有没有抱她?安慰她?”
点头:“我还给她擦眼雨水呢。姐姐有好多好多眼雨。害得我都哭了。”
“嗯。你表现很好。”许城摸摸他的头。
他起身时看了眼章鱼:“她很活泼。”
姜添眼睛亮了:“它和小雨一样,很多话。”
许城心酸,又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正好姜皙从浴室出来,一张脸红彤彤,眼睛也红红的。她表情寻常,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
人才往厨房走,许城牵住她手腕:“不用。”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抚她脸颊:“眼睛怎么红了?”
姜皙其实冰敷过眼睛,已经消肿。但哭太久,眼眶的血色没那么快褪去。
“洗澡久了,水有点热,熏的吧。”姜皙摸摸脸,“脸好像也熏红了——”
还没说话,许城低下头,脸颊蹭蹭她软热的面颊,将她揽进怀中。
因他弓着腰,将她抱得很紧,她薄薄一片微微向后仰起,紧贴在他怀里。
她搂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他手掌隔着轻薄的吊带小衫,来回抚摸她后背。
“噢。”姜皙亦贴了贴他的下颌,嗅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气。
无声拥抱好一会儿,许城问:“今天谁来家里了?”
姜皙没做声。
许城稍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客人,你会给她倒水,她能把你说哭。除了姑姑,还能有谁?”他叹息,“她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们两个分开。”
许城问:“你怎么想?”
姜皙没立刻开口。在姑姑面前,她本能地做出选择。可面对许城,她没把握、也知道不该让他在她和职业间做选择。
许城沉默。
这些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各方撕扯,崩拉,在他脑子里拽出一根极细的钢丝线。
如果姜皙说分开,那根弦或许会崩断。
如果她再次转身,他可能没力气再扯住她了。他头一次感觉,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血快流近。
像打了无数场仗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前方还有浩荡的敌军兵马;跑了无数个马拉松的信使,发现尽头仍在天际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