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双手紧紧攥着,脑袋一点一顿的,在原地打圈圈。姿态与常人有异,像有智力方面的问题。
姜成辉的第三个孩子?
他想起江州小孩子唱的口水歌:“姜家姜家报应来,残疾小孩加痴呆。”
他没能多看几眼,阿文挡在他视线里,带他转过拐角。
许城没多问,免她起疑。
走过小西楼的小厅,阿文忽问:“你觉得阿晳人怎么样?”
许城说:“画画得很好。”
阿文诧异地看了他一下,显然意外且不喜这个答案。但前边已到画室,她没多说什么,也没跟过去。
许城照例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
姜皙端坐在软椅上,欢喜地看着他。
他关门时,暂时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再看向她时,人随性地笑了起来,说:“天这么热,我还特地跑来,你最好是画得非常好,不然……”
她问:“不然怎么?”
许城已走来她身边,伸手到她脑门前,做了个要弹她脑瓜的手势。
她竟紧张又期待地抿紧嘴巴,圆瞪的眼睛眨巴一下,手指缠着裙摆绞啊绞。
但他没下手。
他无视掉她迅速泛起粉色的脸颊,看向她面前一排画板,有三张画。
两幅油画,一幅素描。
一张油画画了他托着篮球从球场对面走来的模样,迈步时朝一边微微斜垮着肩膀,看着不羁。
许城意外她竟把他的神态捕捉得那样到位。
一张画了他打球投篮时的模样,意气风发,充满力量。两幅油画色彩鲜艳,张力无穷。
第三幅是黑白素描,他离开的背影走在林荫道上。
那天许城离开时,走的方向跟她车的方向相反,她一定是回头望了很久,才能那么精准地还原路边的垃圾桶、路灯、教学楼、拦网……
“这张怎么是黑白的?”
“我看到的就是黑白的。”她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画得很不错。”他说,“居然能记住这么多细节。”
她有点小开心:“我过目不忘的。”
“哦?”许城微抬眉梢,注视她,“这么说,第一次的画,能再画一幅?”
她一愣,随即微红了脸。长长的睫毛又垂了下去,轻轻地扑闪。
许城也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树梢上摇曳的阳光,淡声:“占我便宜。”
姜皙愣了愣,冤枉极了:“是你自己脱的。”
许城直视她:“那你别看啊。”
姜皙被他蛊得呆了呆,发自内心地小声说:“好看的东西,我当然要看。”
许城:“……”
他一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撩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太过简单纯粹,说话像小孩一样没有套路,直接而认真。
他定了半分心神,缓缓地说:“哪里好看?”
她抿了嘴巴浅笑,有点害羞,但很快,她找了勇气凑近他,拿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眉心:“这里……”
许城微惊于她的举动,抬眼看了下她近悬在他眼前的手指。
她却胆子大了点,没有将手指移开,反而拿食指指头一侧触刮着他的眉间,沿着他的鼻梁缓缓勾勒而下:“这里。”
许城的眼神静静移过去看她。
她抿了唇,胆怯了,但没收手,顺着他轮廓的弧度轻滑到山根,他鼻尖,慢慢落到他人中的位置。
“这里……”
他的鼻息温热地落在她手指上。她似乎还想继续往他嘴唇上落,但瑟缩一下,真的不敢了,小心缩回了手。
许城盯着她看,没讲话。
她挨不住他的目光,手悬在自己的嘴巴和下巴上比划了一下,说:“还有这里……”
她满脸绯红地答完了,像是忍不住巨大的开心,兀自笑起来。人缩进软椅里,颤动一下,发出类似哼呵的憨笑声,柔软得像只白白的小猫。
许城无声看她半刻,又看向窗外盛大的夏天。
她有什么错呢。
原本准备的那些要在今天说的谎话,做的坏事,都不想讲,也不想做了。
他很快起了身,说要走了。
姜皙的笑一下没有了,心像一颗冒热气的小火球骤然坠入冰水杯里,又不解又失望——他待了才不到十分钟。
还很慌张。
“我是不是不该……碰你?”她急急地说,“对不起。你别生气。”
他已不看她:“跟这个没关系。”
“你下次还来吗?”
“不来了。”
她忙说:“你不来。那我去找你。”
许城看向她,变得冷淡,近乎警告:“我不来,你也别去找我。”
第5章
姜皙沉默了一周,可又到一个星期五,她依然快乐地给许城打电话。
但这次,他不接电话了。
一次不接,十次也不接。
姜皙不画画了,她拄着一根拐杖,在房间里练习走路。她力量很小,肢体也不协调,走得相当吃力。
小姜添看见了,跟在她后边学她走路。他走得像一只扭了脚的鸭子。
姜淮过来小西楼,就看见这两人一前一后、不言语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像两只扭了脚的鸭子排队走。
阿文说他们两个经常默默走一天。
姜淮看见姜皙手掌磨得通红,让她别练这没用又辛苦的东西,又不是没人伺候。本来爸爸就不喜欢她用拐杖,还是他帮忙求的,好说歹说求了好几天。
她不讲话,一个人慢慢地走。
姜淮问阿文怎么回事,阿文讲了。姜淮皱了下眉。第二天,阿武就去找许城,请他来姜家。
许城不来。
阿武警告他别不识抬举。
许城说:“你把我剁了,端盘子里给她送去?”
阿武怒不可遏。
许城又说:“你好像缺点脑子。我再去几次,你们家小姐要是喜欢上我了,谁负责?”
阿武一愣。
许城说:“我不喜欢她。”
阿武跟姜淮讲了。
姜淮先是问:“他家里什么情况?”
阿武说:“挺苦的,没爸没妈。说来,他爸好像跟我们姜家有点渊源,十几年前做生意周转不来,借过钱,没还上,公司破产,自杀了。”
姜淮问:“周转不过来……是公司自己的问题,还是……”
“那得去问两位姜总了。”
姜淮没兴趣:“接着讲刚才的。”
“后来,他大伯霸了他家的财产,把他妈妈给逼走了。他跟着一个很穷的姑姑生活。按理说,应该流到社会上成混子的,好像靠着几个老师的资助,没辍学。”
姜淮眉毛挑起:“他算个什么东西?死了都没人惦记。”
阿武道:“确实不是东西,也就一张脸皮子好看。可……”
姜淮明白,又说:“他不愿意来,那就多找几个人,把他‘请’过来。”
在江州这块地盘,他姜家人想要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不然这面子往哪儿搁?
阿武却面露难色:“哥,这小子不太一样。就是老话里说的那种,什么宁折不弯的,搞太僵了,怕妹妹伤心。”
姜淮沉默了。
他想了会儿,简直不得其解:“你说阿皙喜欢他什么?就长得好看?”
“他运气好。妹妹就没见过几个正常人。”
姜成辉很忌讳江州人嘲笑他家遭报应,把这对有残缺的儿女看管得极严,甚少在外界露面。
姜添就不说了,因智力问题根本没有社会化训练,日常是姜家、特殊学校两点一线。
但姜皙的日常几乎与姜添一致。她只是肢体稍有残缺,精神是正常的,却依然被塞进特殊学校。出入必有阿武阿文傍身,一次自由活动都没有过。
因从小如此,便习以为常。
可女孩慢慢长大了,想接触外界。
可惜,近两年过来当模特的人,大都不敢和她讲话,甚至不敢和她对视。而她也很笨拙,不晓得怎么交朋友。满心的好奇与幻想,全憋在肚子里。
阿武不喜欢许城,但还是客观地说:“那小子有点儿魅力的。”
03年的江州,物质生活水平很低。而金碧辉煌的姜家豪宅可谓天方夜谭中的宫殿。那些不敢跟姜皙讲话的模特,怕的不仅是听闻中的姜家,更是在步入这巨宅后,被炫目的财富震撼得卑微入尘埃。
黄金,能轻而易举地压弯人的脊背。
但许城没有。
姜淮再度陷入沉默。
*
姜皙换了辆车,停在许城宿舍楼门口那条街拐角的教师停车场里。她趴在车窗边等,目不转睛。
日头从头顶往西方慢慢移动,时针从下午一点走到三点。
她望着宿舍门口的方向,眼睛酸了就眨眨。
阿武说:“我跟阿文盯着,你睡会午觉,看见他了就叫你好不好?”
姜皙望着男生宿舍的方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