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越是往后,悲伤的气氛就越是浓重。
姥姥倒像是所有人里面最为豁达的人,有一天大家都在的时候突然平静地开始交代后事。
“我走了之后,你们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后山那棵樱桃树附近吧,我看过了,那儿的视野开阔,我爱吃樱桃,我喜欢那棵樱桃树,你们要是记挂我这个老太太,就去看看,不看也行……都别难过,我这辈子没做过坏事,一辈子都积德行善,走到现在也算是问心无愧了。下去了也能享福,你们多给我烧些纸钱……”
姥姥每次讲到这些,都会被许女士打断,她实在听不得这些。
许女士总说:“现在不说这些,你时间还长着呢。”
每次许女士这样说,姥姥就不应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还剩多少时间,她不用看化验单也能知道。
将近一个月过去,姥姥慢慢地开始吃不下饭了,只能艰难地喝一些稀粥。说话也越来越吃力,说完几句就要开始喘粗气。
周维忱基本上都在病房,偶尔住酒店。
临床的老太太在某天办理出院了,病房只剩下姥姥。
大家都清楚,这个时候出院不可能是治愈了,而是治不了了。她儿子来办出院那天,老太太一直沉默着,任由家里人把她搬上了轮椅,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病房。
那天之后,病房安静了许多,许女士也变得更沉默了。
姥姥的脾气越来越大,带的饭也常常不满意,不满意她就会发脾气。
“都走都走,都别来看我了……我这个老太太就是拖累!”
姥姥好像变成了小孩子,撒泼、蛮不讲理,又容易生气。每次姥姥发脾气的时候,周维忱都耐心在一边安抚着老太太。
“咱妈能不能坚持到今年的春节?”有一天许女士没忍住,从病房红着眼眶出来,哽咽着问许蔚霜。
许蔚霜也沉默着。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春节前,周维忱在医院碰到了一个人——
周维忱去给姥姥打水,在走廊听到一个熟悉的、不确定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周维忱?”那人不是很确定是不是他,甚至不确定他的名字是不是这三个字,带着点迟疑和犹豫叫出了周维忱的名字。
直到周维忱回头,那人才确定。
“真的是你吗?周维忱。”
看到女人的那一瞬间,周维忱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冷却了。热水器还在出水,从水壶口漫出。
女人视线移到水壶上,指了指水壶:“水满了。”
周维忱沉默着把水龙头关上,看了女人一眼,没回话,准备走。
“周维忱,”女人冷声开口把他叫住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这话绝对不算寒暄,女人的声音很冷,带着点嘲讽。她不是在询问周维忱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而像是在问,这些年,你凭什么还心安理得地活着?
周维忱脚步定住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谢谢关心,还好。”
那女人的妆容很浓,她皱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夸张。
“我来医院看望一个朋友。你在这儿工作?”
周维忱无意与她继续周旋,更不想回答女人试探的套话。
“不是。”
女人盯了他一会儿:“也是。你对这儿应该也没什么留恋了吧,毕竟,你连自己的亲妈和亲妹都能不管不顾。”
像是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周维忱只觉得身上发冷。
“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你害死了你亲妈。”女人嘲讽和犀利的话射过来。
周维忱攥着水壶的指尖泛白,他猛地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那女人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出一个窟窿:“周维忱,这些年你恨佩秋是吗?你以为你爸就是什么好东西?佩秋被他骗了……”
那女人一句句话尖锐犀利地往周维忱的心口扎。
久违的心慌、手抖的躯体化反应又在周维忱身上有显现的征兆。
“周维忱!”五米开外,一个声音大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声音里带着点锐利的威慑。
林云声快步走到周维忱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周维忱背对着梁怀冬,林云声正对着梁怀冬。
林云声警戒地看着梁怀冬,刚刚他们的对话她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听得不全,但是她看周维忱苍白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对。
梁怀冬皱眉看着林云声:“我是他小姨,我们在说我们的家事,你父母没有告诉过你不能随便打断别人讲话吗?”
周维忱转过身来,把水壶换了只手,反握住林云声的手。
他
声音很冷:“我们十多年没联系过了。”
梁怀冬看着两个人,脸色更为难看,她最后扔下了一句“你凭什么现在过得这么心安理得”,就走了。
梁怀冬走了之后,周维忱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支撑,脸色很难看,好像一下子塌了下去。
周维忱家里的情况他讲的不多,但林云声多多少少知道些。
周维忱的手很冰很冷,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整个人也是僵着的。
“周维忱。”林云声轻声开口叫他。
周维忱低头看她,手上的力度没减。“她是我妈妈的妹妹。”
周维忱询问她:“走吧,我们回去吧?”
他无意多说,林云声觉得现在不是一个问他的好时机。就点了点头,“走吧,回去吧,他们等着急了。”
下午的时候只有林云声、周维忱和许女士在,周维忱格外沉默寡言。
上午打完点滴,做完化疗,姥姥的这一次的反应很强。中午吃完午饭后就睡下了,但中途起来吐了一次,把中午喝的稀粥尽数吐了个干净。
周维忱把西瓜榨成汁,喂着姥姥喝了一点。
姥姥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现在身边也渐渐离不开人了,许蔚霜给姥姥请了护工,跟他们一起照顾姥姥。
晚上林云声和许女士都先回去了,病房里只有周维忱和护工陪着姥姥。
姥姥下午睡醒之后清醒了,她一遍遍摩挲着周维忱的手:“好孩子,好孩子,辛苦你一直在医院陪着……”
周维忱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忙前忙后,亲人住院,亲属也要跟着一起奔波照顾,很是辛苦。周维忱在倒是帮他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姥姥。我和云声在恋爱。”周维忱声音很轻,像是在哄着老太太,老太太在医院住院,手机不能玩,电视也看不进去,就静静躺在那儿,不是睡觉就是发呆。
“我们前段时间刚确认了关系,其实我和云声大学的时候就谈过恋爱,不过我那个时候犯了错误,和云声分开了。”
姥姥说话很费力气,她的话不多,就听着周维忱讲,时不时应一声,脸上挂着笑。
“我和云声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分开了六年。姥姥,这六年,我一直很想她,后来我们又碰到了,可能老天爷可怜我,就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姥姥说话声音很小,有些有气无力:“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姥姥闭了闭眼:“你们两个都能有个好归宿,两个人好好扶持,我就能放心了。”
姥姥重重握了握周维忱的手。
“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姥姥难得清醒一段时间,周维忱就陪着她多聊聊:“您也好好的,云声说,还想吃您做的酸汤面。”
姥姥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绽开:“她爱吃酸汤面,每年回去都吵着要吃,嫌别人做的不好吃,就要我做的。”
“那个酸汤面啊,最重要的就是前面的油泼,油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说完这些,姥姥有些累了。
“下次我告诉你,酸汤面怎么做才好吃,今天有些累了……”说完这些之后姥姥就不说话了。
“好。”
周维忱帮姥姥重新把枕头的位置调整好,把空调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然后把床头的小灯也关上了,安顿姥姥休息了。
林云声的微信消息发过来:“晚上有没有好好吃晚饭?”
周维忱以为林云声问的是姥姥,就回道:“今晚姥姥没胃口,喝了一些小米粥,加了一点盐。”
林云声:“是问你有没有好好吃晚饭?”
周维忱觉得心里好像在慢慢被填满:“我也喝了一点小米粥。”
林云声:“晚上要好好吃饭才行。你饿不饿?我现在去给你送点吃的好不好?今天我学会了做苦瓜菜蛋汤,解毒降火的,还挺好喝的,你想不想喝?”
周维忱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了。
“今天太晚了,早些休息。下次一定喝。”周维忱一字一字慢吞吞地把这句话敲完,把这段话发给林云声之后就把手机倒扣在了桌面上。
周维忱闭上眼睛。
但耳边仍然是那句有些尖锐刺耳的话——
“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你害死了你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