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岑万山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餐桌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汤汁都溅了出来。
“都是中国人!都是漂洋过海来讨生活的!他们协安堂这帮杂碎!却把大刀砍向自己人!简直畜生不如!”
三姨太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家船行不也都悄悄运点么,咱们怎么就不能——”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餐厅里却清晰可闻。
“你闭嘴!”
岑万山猛地瞪向她,眼神像要吃人。
“乔兰荷!亏你还是个女人!那些女孩才多大?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被那些黑心烂肺的女老鸨子骗来,受尽百般虐待折磨逼着做那种事!有多少最后熬不住,一根绳子吊死在异国他乡的破棚屋里!你也有女儿,你的心肠怎么黑成这样?!”
三姨太被骂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汤碗里。
岑万山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怒火,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我岑万山,宁可船厂关门,也绝不会干这种出卖良心、祸害同胞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协安堂这次没得逞,难保不会使别的阴招。家里孩子多,又常出门,尤其是碧筠,天天要去学校。我已经跟青云堂那边打过招呼,请他们派几个真正身手好的帮手过来,暂时跟着你们,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把人请回去。”
岑碧筠抬起头,迎上父亲关切而严肃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爹。”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食不知味。
岑碧筠很快便放下了筷子,轻声告退,转身上了楼。
她的房间在二楼,视野极好。
推开白纱窗帘,走到小小的阳台上,金顶山的夜风轻轻拂动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
从这里望下去,下面有片灯火幽微处,夜色中似是奴隶匍匐在富丽堂皇的金顶山脚下,那里便是唐人街。
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中,傅家那座挂着悬壶济世巨大匾额的中药堂屋顶,亮着莹莹的微弱光芒。
岑碧筠手肘撑在铁栏杆上,托着腮,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片屋顶上。
几天前棒球场的那一幕,再次浮现脑海。
细雨如丝。
十二年级开学的棒球赛,球场边围满了兴奋的学生。
傅灿章,那个在场上敏捷专注的少年,每一次漂亮的击球、每一次精准的防守,都引来暂时忘却肤色凝视的白人少年们的阵阵欢呼,也引来了布莱克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比赛快结束时,就在傅灿章又一次成功上垒后,布莱克像头被激怒的蛮牛,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棒球棒狠狠地敲在了同队队友傅灿章毫无防备的小腿上。
傅灿章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痛苦地蜷缩下去,倒在泥泞的草地上。
布莱克夸张地摊开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大声笑起来。
“Sorryman!Slipped!”
没有惊呼,没有指责。
周围的同学,那些白人面孔,有的露出看好戏的笑容,有的别开脸装作没看见,有的甚至跟着起哄。
没有一个人上前,没有一个人喊医生。
因为他是华人,因为他是黄皮肤,因为明文条例的《排华法案》。
他的痛苦和狼狈,在那些人眼里,似乎只是一场好戏。
雨伞遮住了岑碧筠的脸。
平时在学校,她总是刻意和傅灿章保持着距离,连目光都很少交汇。
她知道那些白人同学会如何嘲笑两个黄皮肤凑在一起,她不想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但那一刻,看着他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抱着腿,清俊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泥水,那让他分外狼狈,她再也无法顾及那些可笑的规矩
。
她撑着伞,一步步穿过人群。
窃笑声、口哨声、不怀好意的议论,第一次被她不顾体面抛在身后。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想把伞撑到他头上,想伸手扶他起来。
“滚开!”
一声嘶哑的低吼。
傅灿章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满满的是凶狠的拒绝。
他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让猝不及防的岑碧筠向后踉跄几步,脚下湿滑的泥地让她重心不稳,狼狈跌坐在冰冷的泥水坑里。
昂贵的校服裙瞬间污浊不堪。
傅灿章看也没看她一眼,咬着牙,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挣扎着从泥泞中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倾斜着,那条受伤的腿虚虚点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泥水浸透了他的棒球比赛服。
他就这样,在身后愈发响亮的哄笑声和口哨声中,一瘸一拐,一步步走出了校门,消失在冰冷的雨幕里。
岑碧筠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狼狈不堪。
她没有哭,更没有怨恨傅灿章。
她懂。
他只是不想她因为他,被所有人孤立和嘲笑。
他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她。
神思回转,岑碧筠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是周六。
要不要去看看他?
……
同一时间,唐人街深处,青砖小楼里。
外面雨声淅沥,屋内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昏黄灯下,几个精壮的汉子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牌九,筹码是几把零散的钞票和铜板。
“碰!”
“吃!”
吆喝声和粗鲁的笑骂声混杂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夜风。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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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声巨响,男猪脚闪亮登场~
第3章 再次相遇
严恕收起伞,随手支在门后的角落。
他甩了甩头,随手将额前那几缕碍事的湿发向后随意一拨,露出了整张脸。
那是一张英俊又透着生人勿近的脸,眉骨高得仿佛能挡雨一般。
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短褂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和精瘦的肌肉轮廓。
“哟,树哥回来啦!”正在打牌的马仔耿广贵抬头招呼了一声,嘴里叼着烟卷。
“嗯。”
严恕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看到那里散落着几张照片。
“哪来的。”
他走近桌边,随口问道。
阿贵吐出一口烟圈,嘿嘿一笑。
“还能哪来的?岑万山,万山船业的那个大富商,昨天他西码头仓库被协安堂那帮孙子给点了,怕家里那几个宝贝疙瘩出事,想借几个兄弟过去护着他那几个常出门的崽,尤其那个还在念洋学堂的三小姐,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他指了指照片,“喏,就是他家里人的照片,让认认人。”
旁边一个叫阿胜的马仔甩出一张牌,嬉皮笑脸地用胳膊肘捅捅耿广贵。
“阿贵,听说岑万山这三个女儿都水灵得很,尤其是那个三小姐,念洋书的,听说岑万山出了大价钱捐学校慈善基金,才把三小姐搞进去的,那气质别提了!你怎么不上赶着报名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挤眉弄眼。
阿贵嗤了一声,满脸不屑,用力拍出一张牌,“保护富商?这种活儿听着光鲜,实则把头挂裤腰带上,钱还他娘的少!不如在堂口干几票肥差来得实在!老子的人生梦想就是多捞钱,早点娶个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
坐在阿贵对面的阿俊嗤笑出声,“得了吧阿贵!还娶媳妇生儿子?排华法案摆在那儿呢,白皮娘们儿能看上你?再说若找唐人街里的华人正经女子,比大海捞针还稀罕!除非——”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坏笑道,“除非你找个跟你老娘那么大的,兴许还有戏!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牌桌旁顿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声。
“去你老母!”
阿贵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回击。
严恕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他刚想转身去里屋换下湿衣服,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牌桌下方。
就在刚才阿贵因为大笑,胳膊肘无意中扫到了桌面边缘。
一张原本被压在几张牌和钞票下面的照片,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水泥地上。
严恕的脚步顿住了。
他捡起照片,凝视许久,无人察觉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温情。
翻过来,背面蓝黑墨水写着【三小姐岑碧筠】六个字。
筠?
yun。
昏黄灯光下,他眉梢微扬,若有所思。
……
初阳升起,晨雾未散,岑碧筠一袭月白丝绸斜襟衫,乌发绾作双鬟,环于脑后,留几缕轻盈刘海儿浮于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