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耳闻。”
先皇雍太宗子嗣众多,当今圣上萧桓的诸多兄弟皆非等闲之辈,今上在其中反倒有些鸡立鹤群。
太宗诸子中,属当今齐王最为瞩目,他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齐王萧檐天赋异禀,诗画双全,谋略过人,更有许多文人雅士追随,为其出谋划策,在朝堂之上声望颇高,彼时先太子失势,太宗有欲传储君之位于齐王之意。
今上文采稍逊,可齐王萧檐谋略比之今上略逊,于是今上暗中拉拢朝中重臣,稳固势力,平素在太宗面前尽显恭顺,事事合乎规矩,观之沉稳可靠。
反观齐王萧檐,或许因其于书画之事上颇有造诣,故而性情洒脱不羁,嗜酒如命,多的是喝酒误事。
长此以往,太宗逐渐对齐王失望,便让齐王去了封地。
而后太宗仙逝,太子命丧归芜,自然而然就是今上即位。
“不够光彩。”袁琢直言,惊得祝昭慌忙看了看四周。
“官修正史你可能读过,可皇家秘史你不一定尽知。”袁琢平静地反问,“齐王醉酒误事,圣上在其中的手笔可不小,先皇与齐王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圣上可否于其中挑拨离间,恶意诋毁?太子命丧归芜,圣上当真什么都没做吗?”
“所以......”祝昭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
袁琢叹了口气:“史笔如铁,著作郎不愿妄改。”
“史书如铁,臣不敢妄改。”祝择现抬眸,目光坚定。
皇上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不敢?”
他缓步走近,语气渐冷:“当真不敢?”
祝择现不退不避,直视皇上:“陛下既问,臣斗胆直言,史书乃后世之镜,若镜中尽是虚影,何以明得失,知兴替?”
皇上冷笑一声,猛地拍案:“好一个‘明得失,知兴替’!朕问你,若史书如实记载朕登基之事,后世将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这江山?”
殿内烛火剧烈摇曳,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祝择现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伏倒:“陛下,正因如此,更该如实记载,唯有直面过往,方能警示后人,使后世之君不敢重蹈覆辙。”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摔在地上,墨汁四溅,祝择现的官袍一瞬间氤氲上了墨色,他却一动不动,“祝卿这是在教训朕吗?”
祝择现额角被溅上墨点,却纹丝不动:“臣不敢,臣只是尽史官本分。”
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火翻涌。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好,好一个尽本分!朕倒要看看,你这本分,能坚持到几时!”
他转身从案上取过一道圣旨,狠狠摔在祝择现面前:“这是朕拟好的旨意,你若不从,明日就送去祝府!”
祝择现低头看着那道圣旨,他颤抖着缓缓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要他通敌北漠,祝府众人抄家流放。
他沉默良久,忽然将圣旨轻轻放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宁可一死,也不愿做那欺世盗名之人。”
皇上瞳孔骤缩,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你……!”
他猛地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剑尖直指祝择现咽喉。
祝择现闭目待死,神色安然。
剑尖在离他咽喉寸许处停住,微微颤抖,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良久,他颓然收剑,背过身去:“滚!给朕滚去诏狱!”
祝择现缓缓起身,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步,轻声道:“陛下,史书虽冷,却最是公正,今日之事,臣也会记入史册,但望陛下……三思。”
皇上身形一震,却未回头。
殿门缓缓合上,侍卫押解着祝择现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皇上独自立于殿中,望着地上那道被遗弃的圣旨,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檐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投下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在殿内游走......
“叮铃叮铃......”
徐来的清风抚过悬于檐下的风铃,高低错落,如珠落玉盘,
祝昭这才微微从有些怔愣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嘴角扬起了讥笑,那双眼睛还是如往常一般清澈,可却不能见底,像是一潭死去的水,沉寂且毫无涟漪:“他倒是守住了本心。”
袁琢迎着她的视线:“某些方面,确实能看出他是你的父亲。”
听着袁琢的字字句句,祝昭心里无端的有些愧疚,父亲蒙冤入狱,家人游街示众,她倒是躲了个快活。
“不过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徒生愧疚。”袁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你姓祝,你有知情权。”
他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告诉她,她不必因为祝择现通敌一事觉得蒙羞,因为那本就是空穴来风,君恩雨露。
与之恰恰相反,她一家受难,所为的是史书工笔的真实。
“多谢告知。”祝昭沉默片刻,行了个礼就打算离去
“祝四夫子,你这是打算跑啊?”袁琢却突然叫住了她,煞有介事道,“夫子每日都该检查课业的。”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袁琢微微垂下了头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两声来掩饰内心的混乱。
“正经夫子都是拿俸银的!你这什么也不给,当我冤大头啊?”
袁琢神情一凝。
“京城僦居的僦直是多少四姑娘不会不清楚,你如今住在袁府。”
祝昭神情一凝。
袁琢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
是了,她如今寄人篱下,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睡人家的,比起在京城僦居确实省了很大一笔开销,对于她来说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可是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于房舍主这一点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她也不好意思回绝。
“成。”祝昭也不纠结,爽快地答应,“各取所需。”
此刻书房窗外,赵楫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听完此话,吐掉了嘴巴里的草,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厅堂,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偷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袁阿翁,末了,还不忘摇摇头补充一句自己的想法:“要我说啊,四姑娘竟然以为‘忍’之一字还需她来教中郎将?这中郎将啊,倘若不能忍,那他都不可能成为咱们天策卫的中郎将!”
“那你说说。”袁阿翁看这个面前这个一心维护袁琢的傻小子,不由得发问,“你这么能忍的中郎将为何忍不了字帖的方寸束缚啊?”
赵楫记起李烛说过,中郎将临帖习字总是写不好,故而顺由己心,不临字帖,如此说来,中郎将当真是连字帖方寸规矩都忍不了啊,想到这里,沉默了半晌的赵楫诚实地摇了摇头。
第29章 蒹葭苍苍(一)
“大事能忍,难不成还忍不了小事吗?”袁阿翁又好气又好笑,“他那是忍得累了,实在不想在小事上再煞费苦心了,他呀,活得太辛苦了。”
赵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一闪,又问出了一个问题:“既然不想忍,那他为啥就听了四姑娘的话?”
“可能是因为老朽吧。”袁阿翁摸了摸胡须,平静地说。
“您?”赵楫目光上下扫了眼袁阿翁,忍不住发问,“可我听说您劝说过中郎将啊,他似乎并未听您的啊......”
袁阿翁不满地“啧”了一声:“那总不能是因为祝丫头吧?他俩才认识几日啊?你也知道的,我为了他那字啊,是费尽了心思,他自小就对文字感兴趣,幼时是请不起先生,现在是不好请先生,如今恰好碰上了祝丫头,你是不知道祝丫头那手字是师从何人——算了,你刚不是去而复返找他有事吗?你去寻他罢......”
赵楫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他得了消息要回府禀报,谁知碰到了袁阿翁在袁琢的书房四周徘徊,袁阿翁见他来了立马要求他发挥他暗卫的本领去偷听。
一来,袁阿翁的话他不好拒绝,二来,他也着实好奇中郎将能和四姑娘嘀咕些什么。
等他再次走回袁琢的书房时,已经不见了祝昭的身影,他上前行了一礼:“中郎将,崔世子被诏入宫了。”
袁琢放下毛笔,揣度片刻,方道:“去和晦卿说,让他们五司的人盯紧了北漠使臣馆舍。”
二人说话间,却见李烛快步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囫囵行了一礼:“中郎将,北漠使馆走水了。”
“什么?”袁琢脸色一寒,越过他们二人抢身而出。
他料到了馆舍会出事,但没料到竟然是选在了崔协不在的时候出的事,他快步跃上白驹,向北漠馆舍方向策马而去。
李烛和赵楫对视了一眼,也连忙急急跟了过去。
大雍四方馆设有东西南北四方馆舍,并任命四方使者来接待四方使臣,而崔协则是四位四方使中的北漠使。
其实方才在书房还有一点袁琢并未与祝昭提起。
当时祝昭问他:“圣上治下,大雍清明,四海升平,这些功难道不能抵过吗?何故非要让自己在史书上那般无暇,甚至为此搭上了一位秉笔直书的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