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会反抗,我会尽自己所能反抗,他们如何对我,我便会一一还回来,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也对我没有生养之恩,所以我不会顾忌什么。”
“最后,不论反抗有没有结果,我最终都是要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路,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的归宿。”
袁琢全程眼尾含笑地望着她目光炯炯地侃侃而谈,听她说完了,才补上一句:“所以你是祝昭,不是她。”
祝昭一下子沉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选择。”袁琢望向她,“不要太为他人伤怀。”
那日的夕阳正好,风也温柔。
车轮碾过青石板,暮色里,两双眼眸落进同一片晦色,未出口的话就融在了一片橘黄中。
她掀开车帘一角,风将她鬓边碎发吹得微微颤动,发间簪子上的白玉在光影里晃出半圈凉白。
她哪有为他人伤怀呢?
她时常觉得自己挺没心没肺的,这世上值得她伤怀的人本就不多,青麦算一个,皇后算一个,祝暄又算一个。
她所有伤怀的,皆是女子。
这是为何呢?大抵因为她们都身不由己吧。
不论身居高位,还是身陷微尘,抑或是身囿朱墙,原来世上的女子都活得如履薄冰。
濯陵不小,元安很大,大雍更是辽阔。
可为何在这般广袤的土地上,她们仍旧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仍旧轻飘飘得如同一阵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感觉心很闷,很痛,很悲凉。
没来由的。
第49章 关关雎鸠(五)
接下来几日,府中忙着筹备婚礼事宜,比往常有了许多人气,却也忙碌了起来。
祝昭在元安没有多余认识的人,况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灾厄之名,故而她很少外出,一来懒得与人多费口舌,二来最近忙着改善话本子。
袁琢被采生折割案绊住了脚步,整日整夜的都要住在天策卫了,袁阿翁这些日子身体倒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
其实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祝昭是待不住的,只是比起与府外那些自认优渥的人交谈,她更愿意在府中。
四方天地确实不能久待,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那棵古木。
祝昭灵活地向那棵高矗的银杏树枝头爬去,因着幼时在濯县没少爬过树,故而只消片刻就坐在了枝桠间得意地朝树下的赤华笑着扬了扬眉。
“如何?”
“我们爬树可从来没爬过你!”赤华在树下朝祝昭喊着。
以往在濯陵的时候,青麦阿姐和她都爬不过祝昭,所以每次要上树摘果子什么的都交给祝昭去做了。
秋日之时,银杏金黄,将落日头穿过大片大片的叶子,明亮通透,难得在萧瑟的深秋有这般开得喧哗,开得蓬勃的草木。
祝昭灿烂的笑颜在层层叠叠的银杏叶中熠熠生辉,笑得喧哗,笑得蓬勃。
祝昭正打算再往上攀一些,这样说不定能看到府外的样子,却听到一声苍老含笑的声音在树下叫唤:“祝丫头,爬树呢?来不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喝喝酒啊?”
祝昭笑着朝袁阿翁挥了挥手:“喝!喝!”
祝昭近来没出过袁府,每日和赤华大眼瞪小眼的,生生要将她憋出病来。
如今阿翁主动请她喝酒聊往事,那自然是欣然接受。
“阿翁你少喝些,你这身子刚看这好了不少。”祝昭看着袁阿翁苍老的双手拿着酒坛给她倒酒,不禁有些担心。
这老人家喝酒怎么都是用坛和碗的阿?不应该是壶和盏吗?
袁阿翁将那坛清酒放在了石桌上,二人面前的陶碗里浮着琥珀色的天光,袁阿翁须发已染霜白,指节叩了叩坛口,忽然低笑一声,将酒碗往祝昭面前推了推:“昭丫头,这酒太淡,喝着不过瘾。”
祝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瞬,呆呆地“啊”了一声。
“想当年啊……”袁阿翁声音忽然亮起来,“阿翁我啊这样的酒喝个十几坛就像张飞吃豆芽一样!”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比划出碗口大的圈:“不是现在这种小陶坛,是那种粗瓷瓮,在瑕州乡下常见,来了元安后我就没见到过了。”
风掠过银杏叶,将他的话音吹得忽高忽低,他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如今不成了,老了。”袁阿翁放下空碗,指腹摩挲着陶瓷酒坛,长叹道,“袁琢那小子不会喝酒,就这点不像我,像他爹。”
祝昭望着袁阿翁眼中忽然出现的孩子气
,她轻轻笑了笑:“阿翁你这说的,中郎将的爹不也是你的儿子嘛,这么说起来,你儿子也没有传到你的好酒量啊?”
袁阿翁听完哈哈大笑,他又给自己满上了,嗤笑一声:“他啊,什么好的都没传到!”
袁阿翁又将一饮而尽的陶碗重重一放,忽然冷声:“我那逆子为了个外姓人,把自个儿亲娘扔在家里喝西北风。”
祝昭放下酒碗的手顿了顿。
“他爹十六岁就走南闯北。”袁阿翁愤愤地敲着石案,“后来跟着商贾做买卖,他跟着商人老爷去知县府赴宴,见了那穿绫罗戴珠翠的小姐,魂儿都飞了,回来就嫌家里的新妇是乡下丫头。”
“明明连亲都成了,阿琢都在他娘的肚子里了,那逆子倒好,转头就跟着别人跑了,连句交代都没有,后来倒是回过几次家来见过阿琢,毕竟他是阿琢的生父,我也就没拦着,后来阿琢长大了,说不想见他了,我就不让那逆子来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到他了。”
“去年腊月,同乡人给我来了书信,说他那个官家夫人前几年给他捐了个芝麻官。”袁阿翁忽然放低声音,“穿得人模狗样,见了同乡装作不认识,我老袁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啊?”祝昭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大街上广为流传的是袁琢父母双亡,没想到他的父亲没有离世,只是自他还未出生之时就不要他了。
“喝酒喝酒,这让人糟心的逆子不说也罢。”袁阿翁拿起酒碗朝她碰了碰。
祝昭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趁着倒酒的空隙询问:“那中郎将的母亲呢?”
“她啊……生下阿琢才三年,就跟着个货郎跑了。”
祝昭端着酒坛的手一滞,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那年月闹饥荒,”袁阿翁声音忽然哑了,“他爹刚走,家里只剩半袋糠菜,她抱着娃坐在门槛上哭,眼泪掉在襁褓上,湿了一大片。”
“有天来了个卖丝线的货郎,穿得齐整,说能带她去镇上吃香的喝辣的。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见她把阿琢往屋里一放,包袱都没拿,跟着货郎走了。”
“走的时候,阿琢才多大啊?阿琢就一直在哭啊,他当时连路都走不稳,但是他知道他娘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他跑得跌跌撞撞,摔了又爬起来去追他娘,拉着他娘的衣服不让她走,可是他娘连头都没回......欸昭丫头,日头落山了,你去取个灯笼来吧。”
晚风卷着银杏叶,落到石桌旁,祝昭轻轻应了一声,从廊下取来灯笼挂在在低处树枝上。
暖黄的光漫开来时,天边最后一丝亮色也沉了下去。
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祝昭回身坐下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袁阿翁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可一瞬间就没了踪影,她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阿琢哭着要娘,嗓子都哭哑了,最后趴在他阿媪背上睡着了,不到四岁的孩子懂什么?往后几年我总能看到他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在等娘,再等他年岁大一些,他便也就不执着此事了。”
祝昭默默地喝掉了酒碗中的酒水。
“他娘走之前正值端午,昭丫头,你有没有看到过他右腕间的赤绳?”袁阿翁问道。
祝昭回想了一下,袁琢好像每次都会戴护袖,她从来没看到过他的手腕,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是他娘给他的长命缕,阿琢一直不肯扔。”袁阿翁轻叹一声,所以越说越无力,“唉,如今呐,都褪色了。”
书中记载,端阳日,幼童系五彩丝于腕,俗谓长命缕。
里俗相传,至后月首雨,当解而弃之通衢,或投诸流水,曰雨洗百秽,绳去灾殃。
雨为天地之涤,弃绳于水,乃假自然之力祛邪祟,日孩童解绳时,毋反顾,谓恐灾厄随目视返。
可弃绳之时,袁琢反顾了。
他没能弃绳。
“后来阿琢到了读书识字的年岁,我带他去学堂蒙学,夫子皆称此子禀赋卓然,目过成诵,堪为栋梁之材。但家中清苦,无余财购楮墨,阿琢折苇杆作笔,以泥地为纸,一笔一划,皆见赤诚呐!”
“每遇农忙,他必然辍读帮我操持田亩,即使村头稚子嘲笑他孤露无依,他也从未有过愠色,每次都是憨笑应之,从前啊,他就是这般自在豁达,鲜活无拘,可他现在......”
祝昭听得又难受又无奈,她想不通,从前那么苦的日子,他怎么还能憨笑应之?可如今她认识的袁琢浑身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只是偶尔暴露一些他温良的本性,她想问阿翁一些什么,可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嘴角僵着,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