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那一刻。
赵楫和李烛急促赶到袁府的时候,里头不时地传来哭声。
而袁阿翁的屋子那边,死寂得可怕。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攫住了袁琢的心脏。
他猛地推开房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
屋内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只有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床榻上,袁阿翁静静地躺着,姿势与他离开时几乎一样,面容甚至更加安详平和,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
只是那枯瘦的手,再也不会抬起轻拍他的背脊。
那浑浊却充满爱意的眼,再也不会温柔地注视着他。
那胸腔,再也不会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袁琢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指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碰触到阿翁放在身侧的手背。
“阿翁……?”他嘶哑又轻轻地唤了一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寂静。
一瞬间,他冷静得可怕。
他跪在袁阿翁床前,规规矩矩地给袁阿翁磕了三个响头。
他转过身子来淡淡地对身后极力捂着嘴不肯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祝昭说:“我们换了孝服去正堂。”
日头初升,雪后初霁,天光响晴。
正堂已是一片缟素,袁府已是白幡如雪。
灵堂里只有几人。
祝昭领着赵楫和李烛跪在灵前,麻木地随着声音磕头。
李烛在祝昭旁边跪下,沉默磕头:“可要我去报丧?”
“袁琢说阿翁喜静,我们几个送送他就好了。”
祝昭起身,李烛虚虚扶了她一把,祝昭向他颔首表示谢意。
“中郎将与阿翁相依为命多载。”赵楫向祝昭行了一礼,“祝姑娘请多宽慰帮衬他,天策卫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晦卿,让中郎将别担心。”
祝昭依然颔首回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人呢?”
“请人做法事,后续的发丧,以及扶灵回瑕州,这些事情都需要人做。”李烛道。
赵楫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昭再次看到袁琢的时候,是在晚上。
他跪在灵柩前,背影挺直。
府中的嬷嬷悄悄同祝昭说:“主母,主君已经一日未进食了,您劝劝他。”
祝昭微笑着应了一声,抬脚进了正堂,跪在了他身旁。
“我来守灵,你去歇息吧。”袁琢轻轻道。
他的喉间像是被塞住了一般,暗哑。
“我来吧,你好歹吃些东西。”
“......让我一个人陪一会阿翁,好吗?”
祝昭转过头去看他,然而他只是一身孝服,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她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抽痛,她在世上没有这般相依为命的至亲,或许不能与他感同身受。
但她知道袁阿翁待她好,好到虽然只认识月余,她也会为他大哭好几场。
更遑论袁琢?
他自小没有受到父母关爱,袁阿翁给他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绝无仅有的,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如何能不悲伤,他如何能强颜欢笑?
“好。”祝昭提起衣摆起身。
青油灯在灵柩前明明灭灭,照得灵幡上的墨字泛起幽光。
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几炷香歪斜地插在其中,有的已熄灭,只剩一截焦黑的香头。
袁琢跪坐在蒲团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听到脚步声远去后,泪水这才不受控制地砸在孝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灵堂外的风拍打着窗棂,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阿翁,办好所有的事情我就来找你,很快的,用不了多久。”他喃喃自语。
他颤抖着拿起纸钱,丢入火盆。
火苗猛地窜起,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直到晨光刺破窗纸,他才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去了柴房。
谁料刚走到柴房门口就看到祝昭已经在屋檐下坐着了。
袁琢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祝昭站了起来,给他让道。
袁琢麻木地去生火,打水,下云吞。
祝昭就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火苗舔舐着锅底,枯枝在灶膛里发出垂死的噼啪声,袁琢盯着跳跃的火苗,直到浓烟呛得眼眶发红,才迟钝地意识到该添柴了。
“你饿吗?”
他没回头,只是往碗里盛云吞。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见馄饨在沸水里翻滚的咕嘟声。
祝昭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望着袁琢的背影,守灵这几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一具空壳。
她缓步上前。
“有点饿了。”她在袁琢身侧站定,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碗,“我来盛吧,你歇会儿。”
袁琢也没有坚持,将碗交给了她就坐到了她方才坐的地方。
不一会儿,祝昭就端着热气腾腾的云吞坐在了他身旁。
瓷勺碰撞碗沿的轻响在屋内回荡,袁琢盯着碗里飘着油花的馄饨汤,喉结动了动,却仍保持着僵硬的坐姿。
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氤氲间,他麻木地舀起一只云吞。
祝昭见他垂眸专注地吃着云吞,于是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默默陪着他吃
。
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只是静静坐着。
她这般,袁琢心底反而是松快的,他此刻不想要应付劝慰,他不想说话。
可当祝昭真的缄默了许久,他却想要言语些什么。
微风破窗而来,他望着面前檐角的铜铃,忽然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你信人死后有魂灵么?”
从前祖父最忌讳说这些。
可现在他盯着房梁。
盯着晃动的树影。
盯着檐角被风吹斜的铜铃。
却想入非非:“若是......若是真有魂灵......”
“我曾帮阿翁在庭院间的那株银杏书上挂过风铃。”祝昭轻声道,“是阿翁让我挂的,他说挂了这个,阿媪就会入梦。”
“那先前他为何不让我挂呢?”袁琢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传闻不是挂得越高,才越会入梦吗?”
“他说你自小就怕鬼,怕吓到你,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挂在床头,我上次问了一嘴他才同我说的。”
“原来我幼时怕鬼啊……难怪他那晚让我走,说会吓到我……他怎么还记得啊……”
祝昭有些担忧他的状态:“我昨日又挂了一盏风铃。”
“多谢。”袁琢有些无力地靠着门框“过两日我会扶灵去瑕州,昨日已经上报陛下了,到时候你随我去就好了。”
“那......”祝昭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56章 维桑与梓(六)
“陛下夺情。”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愿让我卸职守孝,所以采生折割案我也会在瑕州查的。”
“我不是想问这个。”祝昭看着他提不起精神的面庞,惴惴道,“我是想问送我走后你什么打算?”
“打算?”他笑了笑,胸膛随着这声笑终于有了起伏,“早就是命定之路了,何谈打算?”
祝昭想到他那日在九松寺说的话,不免还是感觉心慌。
她还是不放心,转头想要再同他说些什么。
却见袁琢突然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溺水者徒劳地挣扎。
“袁琢!”她吓得站起身来连忙扶住袁琢。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袁琢眼前开始扭曲变形,祝昭焦急的面容与阿翁临终时的模样重叠又分离。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欲裂,仿佛脑内有无数尖锐的碎片在横冲直撞,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
祝昭颤抖着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却被他反手死死攥住。
“袁琢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扯开嗓子喊道,“来人来人!快来人!”
袁琢只觉得视线模糊,浑身无力,此刻他眼神涣散,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觉得万事万物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浑身发麻,四肢僵硬,就连呼吸都是徒劳。
袁琢再次恢复意识时,周围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耳边传来慢慢远去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中郎将这症候,乃是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痰气交阻,实乃‘郁证’重症。”大夫对着祝昭摇头叹息。
“忧思过度怎会突然......那般?”祝昭想到袁琢方才的样子,不免怀疑,她攥着大夫的袖口,声音发颤。
大夫捋着胡须,目光落在床榻上昏睡的袁琢身上,长叹一声。
“夫人有所不知,这忧思之症,如江河溃堤,非一日之功。中郎将劳神,本就损耗心气,加之心结难解,恰似寒潭积冰,表面平静,内里却层层积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