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凝眉望向他。
“我们这些白身微卒多多少少都会遭到夺功之辱,哪个不是敢怒不敢言?窝窝囊囊的,中郎将不,他当年就一人提着银枪直闯大将军营帐替我们抢回军功,他说,还我们功名或是取你首级,请选其一!大将军哂笑,就问他啊,你不怕死吗?中郎将说,跣足者岂畏履?卒既畏死,孰人不畏死?我就是从那刻开始敬而从之,愿意誓死相随他的。从军的这些年,中郎将身上伤痕累累,诏狱进了两三次,真是......我......唉......”赵楫说不下去了。
祝昭站在原地,听着赵楫的话,指尖不知不觉攥紧了。
寒风刮过脸颊,冻彻心扉。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又一声。
恍惚间,时光忽如潮水退去。
而那个手提银枪,眉目清亮如星,满是少年意气的身影,正隔着悠长未知的岁月,与她静静对望。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照得她眼角微光闪烁。
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扛起所有人的命,却轻易地将自己的命掷于风前?
任由它,明明灭灭。
她抬手,指尖触到脸颊一片冰凉,才惊觉落了泪。
“祝姑娘......”赵楫轻声唤她。
祝昭无意识地踮了踮脚,微微蹙起眉心试图将眼中的泪水收回去。
见她没有回应,赵楫又轻声道:“祝姑娘,求你救救中郎将吧。”
“祝姑娘,中郎将喜欢你,我万花丛中过,阅人无数,知道情动之时是何种模样,他虽然看上冷静自持,可每次望向你,却是炽热又专注,只有和你待在一起,我才能感到他身上的活人气。”
“你能不能......别这么早离开他,他已经没有阿翁了,我怕他......”
祝昭垂着眼帘,只是沉默着,良久都没有开口。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祝昭心头一紧,瞬间回神,猛地抬头望向木门,抬脚就走去。
头痛欲裂。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想撑着坐起来喝口水,刚一动弹,心口的绞痛就骤然加剧,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袁琢眯着眼转过头,就见祝昭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赵楫。
两人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脚步有些急。
“你醒了?”祝昭的声音带着能轻易察觉的颤抖,“怎
么不多躺会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袁琢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想说自己没事,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扯了扯嘴角安慰她。
祝昭的目光落在他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她心头一揪。
这样冷的天,他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啊。
“药买回来了!”赤华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赵楫见状,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立刻出门接过药包,对赤华道:“我们去煎药。”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你很厉害。”祝昭抬头看向他,拿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着额头的汗,“在这般残缺的屋檐下,你未染半分戾气,反倒澄怀观道,处浊世而不失清明,你该为你自己感到骄傲的,袁琢。”
“你怎知我未染半分戾气。”袁琢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他问。
“我又不傻。”她答。
“我没有与她相认,只是好好地道别了。”
“相认确实不必,心知肚明就好,人生难得糊涂。等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就舒服些了。”
袁琢目光空洞,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眨了下眼,轻声说:“我送你出城吧。”
语气里什么情感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淡漠,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念想。
他活够了。
他是个孤注一掷的人。
生命于他而言是早该结束的,从前是为阿翁而不得已接续,如今是为送祝昭归濯陵而强持。
如今大事了了,他也该走了。
第77章 行道迟迟(五)
祝昭抬眼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祝昭才缓缓抬起头,问道:“我阿弟阿妹在哪里?”
“在镇上的客栈里,有人照看着。”
“他们,你打算怎么办?”祝昭追问。
“我会派人将他们安全送到探州的。”
“别人送我不放心,我想自己送他们回去。”
这句话瞬间打破了袁琢眼底的死寂,他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距。
他急切地说道:“不行!探州路途过于遥远,路上多有波折,你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行?”
祝昭笑着迎上他焦急的目光。
他应当知道的,他应当知道她这样说的目的。
说出来。
袁琢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我等会去见平康公主,和她言明我将亲护你阿弟阿妹赴探州之事,请她在陛下那边周旋遮掩一二。”
祝昭垂下眼帘,掩去那抹隐晦的笑意,故作随意地询问:“是吗?你怎么知道公主殿下会答应你呢?”
“她欣赏你。”袁琢无奈地叹气,“你如今死了,我如今是鳏夫,这点小小的请求她怎么会不愿意满足我?”
“我也要随你一起去。”祝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她心里清楚,他会妥协的,他终究还是会听她的。
他需要拉一把。
他还有一丝生念。
她断不会因为他就放弃回濯陵的,回濯陵的事情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她怎会轻易放弃?
但是她可以再陪他一程,唤起他的几分生念,哪怕一分。
袁琢知道,她看透了他的想法。
无奈是真的,期待也是真的。
一想到能和她再相处这么久,怎么会不心生期待呢?
“泠君。”他望着她眼底漾开的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刻意与她的视线错开些许,“我可不是什么越喜欢就越收敛克制的人。”
祝昭的笑容微微一滞,疑惑地望着他。
袁琢自嘲一笑,心道:我可不是什么越喜欢越克制,克己复礼冷静自持的人,我只是更知道自己的命定之路。可若是有一日,我的命定之路因你而变,那么我当穷尽此生,至死不休。
他终于一错不错地望向那双眼眸:“我是个至死方休的人。”
祝昭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怕。”
袁琢望着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胸口那股压抑的钝痛竟也减轻了几分。他别过头,强忍住眼眶的酸涩,轻呼了一口气,百感交集。
他百感交集。
他罪有应得。
墙角的腊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暗香自来。
......
官道上的寒霜还未散尽,枝头的腊梅沾着薄冰,在朝阳下泛着莹润的光。
马蹄踏过路面,混着车轮碾过石子的轻响,在旷野里悠悠传开。
青布马车碾过一道浅辙,车厢轻微晃了晃,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车辕座上,袁琢身披厚氅,头戴宽檐斗笠,正一手执着缰绳,一手轻挥马鞭。
他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手腕轻抖间,马蹄声便随着缰绳的松紧起落。祝昭坐在他身侧,覆着的斗笠遮住了上半张脸,浅青色的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
马车行至山坳处,风势忽然缓了些。
车帘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梳着双丫髻的祝鹤探出头来,小声对祝昭说:“四姐姐,阿兄......他,他想方便一下。”
话音刚落,车厢里就传来祝松气鼓鼓的声音:“祝鹤!”
祝鹤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抿了抿唇。
祝昭看向她,眼神稍缓,语气淡淡:“知道了。”
转头又眉头微蹙瞟了眼祝松,声音冷冷:“你没长嘴啊?你阿妹帮你说,你不谢她,反倒还耍小性子,当真是没教养。”
祝松气得不行,祝鹤忙去拉住他。
袁琢闻声勒紧缰绳,马蹄声骤然停歇,两匹白驹喷着白气在原地踏了踏蹄子。
他侧头道:“去吧。”
祝松气呼呼地翻身下车,背着手,梗着脖子就头也不回地外走,像是谁欠了他几百文钱似的。
袁琢看了一眼祝松锃亮的光头,低声对祝昭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要翻身下车,祝昭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力道不容置疑:“不用去。”
她瞥了眼祝松离开的方向,轻哼一声:“惯得他一身毛病,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早撑筏上街卖莲去了,哪用得着这么娇气。”
这一路上,祝松都给她甩脸色,还和祝鹤说别总和四姐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