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唇却不敢反抗,而后就是这样默默无声地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忍着多大的屈辱似的。
床帐内的气氛凝滞僵硬了片刻,周奉疆放开了她双手上的禁锢,将她的身子捞到了自己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何至于哭成这样……”
媜珠的眼泪终于止歇,周奉疆已没了那份要宠幸她的兴致,掀起床帘唤来宫娥奉上热水和巾帕,亲手绞了帕子给媜珠擦脸。
待擦净了她面上的泪痕,他将她放进被褥间安睡,自己也在她身侧躺下。
媜珠方才一直没有再说话,这会儿才终于轻轻开了口,抬眸望了周奉疆一眼,仍旧是委委屈屈的,但是并没有几分想要认错的意思:“妾是惹陛下生气了吗?”
周奉疆这时候再看她,心中几乎都有些想笑。
哪怕是失忆了一场,这个女人的脾气也照旧和当年如出一辙,动不动不是哭就是闹,加之是自幼娇生惯养出来的金枝玉叶,稍微对她说的话重了一点点,她就要哭得不行。
他拍了拍她的背,哄了她几句,等把她哄好了,媜珠这才渐渐睡下。
今夜月色宁谧,望着媜珠的睡颜,周奉疆的脑海中也开始无由来地思索起了一个有些令他心神恍惚的问题。
她爱他吗?
她现在爱他吗?
好歹做了五年的夫妻,这五年里他自认对她也是尽心呵护,未曾有过半分让她受委屈的地方,他将他所拥有的一切珍宝都捧到了她面前,那么这五年来她是否有所被他打动呢?
五年前,借着她失忆的时机,他设计娶了她,让她糊里糊涂地做了他的妻子,当年他就心知肚明她对他并无半分男女爱慕之情,那么五年后呢?一切会有些许好转吗?
周奉疆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但此刻拥她在怀,夜夜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是他,他已然满足,不敢再多奢望贪图什么,并没有再将这个问题多想下去。
*
交州司马、颍川公主的驸马韩孝直在三日后就匆匆离开了长安,背负皇命在身,一路匆匆赶往南地交州一带而去。
至于那天夜里,媜珠和皇帝之间闹出的那点小脾气,早在第二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不两日后,皇帝再度要求她侍寝,向她索欢,她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也的确没有再说不。
那一夜,忽然在某一刻,她望着身上的男人,心中涌起过巨大的陌生感和异样感。
但是不知为什么,很快,她的身体便强迫她忘记了这种不安的感觉。
龙章元年的十月很快到来,在十月初小雪的这一天,魏都城长安夜果真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天的细雪,虽然雪花不大,但是刺骨的寒意还是陡生了出来,让媜珠也不由觉得手足发凉。
皇帝说她身子不好,气血有虚,不再叫她经常出去走动了,只让她待在椒房殿里烧着蜜碳暖暖手足,还让太医署的医者们变着花样煮了人参水、灵芝汤来给她补身。
他不再召她冒着冷风跑去宣室殿陪他用午膳,有时他有空,便会亲自回椒房殿里陪陪她,若是实在政务繁忙,那便作罢。
他每年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她,仿佛一到了天气开始转寒的时候,她就多么娇气脆弱一般。
但媜珠仍然每一年都会提出一点小小的抗议:“陛下,妾并不至于娇柔至此,陛下为何如此为妾身悬心?眼下才方十月初,您就不让妾多出去走动,等到了冬至入九的时候,妾难道要被塞进熏笼里捂着吗?”
皇帝听到她的嗔怨和不快,眉目间却浮现一点淡淡的宠溺的笑意,他哂笑了下,伸手抚了抚媜珠的脸颊:
“朕若能真的把你乖乖塞进熏笼倒也好了,便可省去朕许多份伤神的心思。”
*
皇帝对她的宠爱从未削减半分,甚至一直都是只多不少的,但光靠着这份宠爱,尚不足以打发媜珠在这重重深宫高墙之内的漫漫长日。
冬天一日更比一日寒冷,而媜珠的日子也越发无聊了起来。
——尽管她从前都是这么度过的。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无聊,没有人相信这样尊贵的女人居住在雕梁画栋的金殿玉阙中也会有她的不快乐。
就连皇帝都曾经跟她说过,她的皇后私库里存着数不胜数的金银珠玉,随珠和璧,奇珍异宝,她拥有南海的珍珠珊瑚,南诏的象牙骨扇,新罗的鱼牙绸,逻些城的草红花,哥勿州都督府进贡的狐熊貂氅……
他让她无聊时可以一一把玩这些物件,用这些物件来陪她解闷,足够她打发时日。
但媜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死物。
虽然她不在意,可是她也不能告诉皇帝,她只能装作听懂了的样子,让皇帝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
今年媜珠的百无聊赖和往年相比,又稍显不一样了。
往常,她冬日里还可以召见那些宗族女眷们入宫来陪她说说话,陪她玩一会,但是今年却不大能管用了。
颍川公主怀着身孕养胎,又为她征战在外的丈夫焦虑悬心着,媜珠自然不好打搅她。
至于穆王妃……受了上次那件事的牵连,恐怕她以后都会害怕单独见这个皇后吧。
于是媜珠也不好意思再去寻她。
说起来,尤其是因为上次穆王府受到皇帝申斥后,不知道是不是媜珠的错觉,之后其他公主和王府的几位王妃们再入宫的时候,她们各个都是屏息凝神,对她这个皇后小心得不得了,甚至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唯恐说多错多,祸从口出一般。
媜珠隐隐怀疑,她们大约都知道了点穆王府的事情,不想再步穆王妃的后尘,为了明哲保身,都在暗暗地疏远她这个惹不起的皇后了。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低沉了很久。
不过她面上掩饰得很好,既不曾让皇帝察觉,更没有亲口告诉皇帝。
因为她知道皇帝对她有多重视,只要她将她的这些不快告诉皇帝,皇帝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她不想为了她的事再大动干戈,再去连累了其他人。
面对那几位王妃公主不着痕迹的客套和疏离,她也无法在心里怨恨她们。
想到这些,媜珠叹了口气,静静地伏在铺了一层厚厚黑熊熊皮的檀木美人榻上,神情中带着一丝落寞。缀在她乌发云鬓间的凤冠金簪,似乎也因此变得黯淡了些。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失忆过就好了。
这个念头便是在此时浮上了媜珠的心头。
第12章
她以前虽然有为自己失去记忆的事情感到惋惜过,但是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强烈过。
她为自己丢失了的“人生”而遗憾。
媜珠不禁在想,假如她没有失忆的话,她还能记得她从前十几年人生中的点点滴滴,记得自己的好友与玩伴,记得自己从前喜欢的吃食、书籍和玩乐解闷的东西,那么她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整日索然了。
自从她失忆之后,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她的丈夫,别的什么都已与她无关一般。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的缘故,媜珠在第二日请了她娘家赵国公府的母亲和婶母等人入宫,想要和她们说说话。
皇后的母亲,赵国公府的梁夫人,因女而贵,得封为襄国夫人。
襄国夫人于是便恭恭敬敬地在第二日带着自己的妯娌,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吴夫人一起进宫给皇后请安。
肉体凡胎之人,不论长到多大,大约都还会想要去亲近自己的母亲。
但不知为何,媜珠心里其实对这位襄国夫人一直亲近不起来,反而下意识地会觉得她这个母亲很陌生,完全不能给她半点见到母亲的感觉。
她每每对襄国夫人喊出“母亲”的时候,都会觉得有些别扭和不自在,甚至还不如面对赵太后时喊出的那声母亲自然些。
而且,襄国夫人本人,大约对媜珠这个贵不可及的女儿也没几分普通人家母女之间的舐犊之情了。
她对媜珠也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恭维和客套,就像宗室里的那几位王妃公主们对媜珠时一样。
譬如此刻,襄国夫人和妯娌吴夫人两人进了椒房殿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媜珠的下手处,连头都不会多抬起几分,甚至都不敢抬目看看媜珠几眼。
媜珠命宫娥们奉上她特意准备的热茶和点心给母亲和婶母,两人也只喝了半口,然后意思意思地用袖子掩着唇尝了半块糕点,之后再也没有主动碰过碟子里的点心了。
仿佛是去别人家做客的孩子似的,不敢多吃一点东西,唯恐叫人在心里笑话贪吃。
在和她们说话之前,媜珠找了个由头打发走了半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又将殿内的宫娥挥退了下去。
佩芝自然是不大想走,经历过上回的事之后,媜珠大约也猜到,但凡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地方,佩芝都会暗中去告诉皇帝。
她不知道这单纯只是皇帝对她的关心,又或者是否该将这些定义为“监视”,但是平时她可以不在乎,现在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