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一刻肯定有许多人或是打量或是好奇试探的目光悄悄流转到她的脸上,他们想要看到她不快,看到她恼怒,看到她露出任何本不该露出的表情。
包括周奉疆可能也在看她。
而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不过是番邦小国献个美女而已,这种事情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并不足为怪。
甚至于,他们要是不向皇帝进献美女,这才算奇怪呢。
唯独这回却让殿内宗亲、臣僚们安静下来,眼底暗暗流露出几分打探之色。
这一次,这些女人,皇帝会不会破例收下呢?
——除了皇后之外,他还从未有过其他的女人,也从不会收受这些底下人献来的美女。
令龟昌使臣感到惊喜的是,大魏皇帝收下了。
而且,他收下这些美女时的神情竟然还很和悦,他很高兴。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很快便叫他们的喜色被横扫一空:
“朕治下臣民,侍奉朕与皇后本为应当。今皇后有孕辛苦,难有悦色,正好可使异域伶人等为皇后献舞乐,使朕皇后心悦。——把这些伶人送到内司省去,叫她们排练歌舞去吧。皇后没见过多少西域歌舞,兴许会喜欢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将目光柔柔地流连在媜珠的脸上。
媜珠心中冷笑。
老畜生,自己好色还把由头朝我身上推。
等你四五十岁时候真被掏空了身子一命呜呼了,我一滴泪都不会给你掉的。
又及宴毕,远道而来的使臣们前往宣室殿内与皇帝和三省官员们议边疆政事,张玉令缓缓呼出一口气,也跟着他们一道前往。
等到许久许久之后,殿内的官员们渐渐离去,她才终于等到可以随着使臣们一道入内拜见皇帝的机会。
洛阳宫城内,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名为天统殿,也是一样的巍峨,冰冷,雄壮。
张玉令只短暂地去过几次。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宣室殿。
她是第一次来,但是她寄给大魏皇帝的书信先于她而来过这里,也曾被人搁置在那个男人的桌案上。
可惜,尽管他或许见过了那封信,但他并未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的墨点。
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她,就这样把那封信又退了回来。
退回那封信时,她正在返回长安的漫长道路上,也顺带着听到了大魏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她低垂着头颅,恭顺地步入殿内,俯首再叩。
坐在宝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叫她起身,只是告诉了她一声:
“你是前朝的公主,如今虽接你回国,却不应再有公主名分,朕以后会把你送回你扶风郡的外祖高家,以后你便是寻常女子,婚嫁自如。”
这就是他想要跟她说的话。
她心头有利刃刺过,也痛到无法呼吸。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剧痛。痛和恨,是不一样的。
当年张道恭和周婈珠那对奸夫淫妇使计害她远嫁和亲时,接过那封圣旨,她满脑子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怒与恨,唯独没有痛。
只有她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之人,才能伤她,使她痛。
她平静地应下:“妾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懒懒道:“你寻回来的那些物件,若有能哄得皇后高兴的,朕照例有赏赐。——退下吧。”
也许他对她的归来感到几分期待,只是因为他的皇后孕中郁郁寡欢,他等着这些西域外藩千里迢迢献来的人或物,能给他的皇后拿去当个解闷的消遣,能博那个女人一笑。
张玉令忽然再难忍住,抬头满目泪光地看着他:
“陛下……陛下,十年前,妾曾与陛下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十年前,妾曾向陛下许诺,愿一生侍奉追随陛下……”
当年她倒也不是说要一生追随,她的意思是,她愿意找他做驸马。
如今物是人非,身份颠倒,再提这话,当然也要换个话头委婉地提起了。
面对她的示好,皇帝却只剩下冷漠淡然:
“朕乃天子,天命所归,天下人都该一生追随侍奉朕。”
张玉令精致的杏眼里滚落苦涩的泪珠:
“妾心至此不改,妾……妾心至此不曾有改。”
皇帝已经倦乏了:“张氏,看在你龟昌国先王遗孀的身份上,朕对你已是格外宽宥,你再在这里言行疯癫,朕即刻将你送去和你前朝张家的宗亲们关在一处了结残生!”
她忽然在哭中笑了出来,仍是自顾自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悲苦和哀怨:
“只因十年前一面,妾曾立誓此生必将追随陛下,此心十年不改。陛下,陛下,——妾虽是龟昌国先王的遗孀,可妾、妾,”
她声音低了下去,似乎自己也不忍启齿,
“妾念着陛下,至今为陛下保有处子之身,不愿失身于旁人。陛下,陛下!”
“妾心意不改,在归国路上仍心心念念还想能侍奉陛下左右,哪怕只能为陛下洒扫庭除,投洗衣履,归为奴仆,妾也心甘情愿啊陛下!”
身为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曾经那样高贵荣耀的女子,让她放下自己的尊严卑躬屈膝地跪伏在地和他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她的极限。
可周奉疆是怎样回答她的呢?
“朕有天下人作为臣仆,宫内尚不缺宫人使唤。宣室殿容不得你污言秽语,把她给朕拖出去,即刻送回扶风高家,叫高家严加看管。”
他短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厌恶的鄙夷。
张玉令伏地而泣,哀怨的泪像一条被撕了口的江,漫天倾泻在地上。
她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于,他愿意接她回国,大抵也并不是看在他和她旧日的情意上。
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龟昌国使臣们为什么卑躬屈膝地过来朝拜,又是献国宝又是献美女?
那是因为在今年年初时,疏勒都督府的魏军边军与龟昌骑兵为夺一城池而血战过,疏勒边军愈战愈勇,大获全胜,夺得本应属于龟昌的城池近十余个,险些将兵锋抵到了龟昌国王的脖子上。
龟昌王与西域周遭诸小国的国王们一下大惊失色,胆丧魂惊,面对这群重甲精兵,他们也忽然意识到,中原的王朝改朝换代了,此一时彼一时,汉人的边军也非昔时那群只知软弱无能的酒囊饭袋。
惊慌失措之下,为求自保,当然只能一面献地求和,一面对着大魏皇帝又是称陛下又是叫君父的,派来使臣朝拜乞降。
也是在这时,寡居的她看到了能再度归国的希望。
她找到了那位龟昌新王,自己名义上的继子。
她告诉他说,只要他愿意送她归国,只要他愿意帮她争宠,等到来日她俘获君心,再度显耀,甚至于……如果以后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的。
给他土地,财帛,什么都可以。
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能再回到周奉疆的身边,只要自己能做他的女人,这些全是有希望的,这些都是她能得到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她呢?
纵使他见过天下美人,可她的容色也并不输给她们多少,她还是美的。
她曾和他有过旧情,她还是前朝金贵的公主,龟昌国君的王后,这样的身份,哪怕哪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并不喜欢她,面对她的主动献身,至少睡一睡,满足一番心里的变态癖好也还是愿意的。
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哪怕他愿意碰她半下呢?
只要半下,她就能让他再也离不开她,能让他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这是西域的胡巫们告诉她的,这是她身体拥有的魔力。
为了获得这份魔力,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服下那么多苦涩、腥臭、漆黑的汤药,吃下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
可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张玉令去扶风郡还是没有去成。
因为她从宣室殿内出来后,转头就借口称想要拜见皇后,静静地候在了椒房殿的宫门外。
媜珠自然没有不见之理,即应允了下来,叫人请长沙公主入内。
片刻后,长沙公主整肃仪容,缓缓步入椒房殿内。
她已来不及叹息这座寝殿的奢华精致,唯有怀揣着满腹恨意,一步步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走向那个女人。
跪地,叩首,在她的应准下起了身,再称赞她的美丽。
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近距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夜夜歇在他枕畔之侧的女人。
那本应是她的丈夫,本应是属于她的皇后之位。
不过是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就这样生生和她擦肩而过,哪个女人能甘心?哪个女人心里会没有半分怨念?
除非是圣人。
而他现在的妻子也极美的,哪怕怀着身孕,也并未损耗她的半分美貌容颜。
两人闲散地聊了几句后,观望着这位皇后举手投足间的脾性,长沙公主垂首微微一笑: